信是用英文寫就的,感謝田小春女士的翻譯和潤色(你客氣了小摩西),她在字裏行間的批語都在事先獲得了我的同意,所以並不算是失禮的行為(當然不算,我可是你的脂硯齋)。
我和中國的結緣起於一起悲劇事件。
1998年,我23歲,大學剛畢業,在迪拜的一家報社當見習記者。上班第一天就被委任派往印尼,讓我去做“印尼屠華事件” 的後續報導——印尼官方稱之為“黑色五月暴動”(很正常,官方最擅長偷換概念)。我看過一些前方記者發來的第一手照片,知道在印尼的棉蘭、巨港、楠榜、雅加達、梭羅和泗水發生的是一起多麼令人發指的大規模屠殺事件。我的工作是去做後續報導的,因此我天真的以為事件已經過去。到了目的地才知道,屠殺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而且仍然在繼續,在那裏,殺戮的快感如水銀瀉地般刺激著每一個參與者的中樞神經,死亡氣息讓整座城市都陷入了癲狂狀態(盡管偏於寫意,但還是可以想象場麵之慘烈)。
街上到處都在焚燒被奸殺的印尼籍華人女性的屍體,男人的屍體被赤條條的倒吊在路燈上、綁在疾馳的摩托車上、扔在街上。殺戮者的臉上塗著油漆,嘴裏發出怪叫,把死者的頭顱插在竹竿上遊行,以此滿足方興未艾的獸性。
所有的暴民都失去了理智,他們焚燒華人小孩的屍體,把被奸殺的婦女的頭顱割下來排列在拱橋上,揮動棒球棍打出去,然後看著它們飛進河裏。我的相機在街上被打翻了好幾次,最後,我來到了那些被血洗過的華人的家裏,幾乎每到一處居所都要被濃烈的血腥味弄得嘔吐一次。實在是慘絕人寰——被奸殺在浴缸裏的孕婦、被搗成肉泥的嬰兒、腦漿塗地的老人、被釘在牆上的裸體少女(重口味!剛誇你寫意,你又給我寫實了),所有的一切都擺在現實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殘酷而直接,你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們在臨死的前一分鍾還在吃飯、洗澡、弄孫、看電視,一分鍾之後就變成了虐殺對象。你可以想象他們的痛苦,你可以聽到他們被闖入者虐殺時發出的哀嚎和哭求。我悲痛得難以形容,隻覺得連自己的生命和尊嚴都受到了剝奪。
屠殺從5月13日到16日,整整持續了三天。事後,據印尼官方調查機構“聯合實情調查團”的《五月騷亂真相調查報告》統計,在這次的暴亂中,印尼籍華人死亡人數共計1250人——實際上在1500人以上;24人受傷——雖然這幾乎不具意義;85名婦女被強奸——實際上是1000多名(我都快出離憤怒了,你還敢給我慢悠悠的列數據)。此外,還有15名中國籍華人被殺死在雅加達郊外。被毀壞的建築物不計其數。
這場血腥暴亂(巧立名目,屠殺就是屠殺)從頭到尾都沒有受到當地的治安人員阻止,軍方甚至故意視而不見——桑迪亞萬神父的調查報告中提到了此事(我搜索了一下,這位神父出生於警界高層家庭,是“人道義工會”的代表,所謂黑色五月暴動的獨立調查就是在他的領導下展開的)——都讓這起事件帶著一絲政治陰謀的味道。後來也確實證實了這是有預謀有組織的暴動事件——六個城市的犯罪行為幾乎一模一樣,而且暴民都是被一些乘坐著軍車的外來者煽動起來的,這些煽動者不但給暴民注射興奮劑,還做出許諾,強奸一個華裔婦女獎勵2萬印尼盾(兌換過來也就值14.077塊錢,不到3美元,不到70塊台幣,不到200日圓……)。
背後的指使者,正是印尼當時在任總統的女婿。此人曾擔任特種部隊司令,軍銜是中將,製造混亂的目的,是為了排擠武裝部隊的總司令(這個人顯然是總統女婿在軍政界的主要競爭對手),使之無法恢複首都治安,以迫使總統宣布軍事管製,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出麵控製局勢,把握實權,好使即將上任的新總統無法削弱其勢力。而要想製造混亂,最現成的方法就是把印尼人一直以來的仇華情緒煽動起來,使之熊熊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暴動發生之前,中國駐印尼大使館其實收到了來自某特種部隊指揮官的警報。這些得到消息的大使們向國內請示後,立即拜訪了華人社團的總組織,希望他們對此有所警覺,以防大禍臨頭。不想卻被拒之門外,得到的隻是一句“知道了”,並被警告不要過多幹涉印尼內政。
事件發生後,被以軍事演習為名的特種部隊圍起來的中國大使館最終還是保護了3700餘名華僑。而新加坡唯一的一個機場更是二十四小時晝夜不停的來往營救難民。遺憾的是,很多印尼籍華人卻拒絕了中方派去的營救船隊,這些人和自己的父輩一樣在情感上否認共產黨,對大陸沒有半點好感,於是,這些心裏沒有祖國、放棄了身份的人,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我一直想象不出,一個讓人甘冒凶險也不願回去的地方,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麵目。
直到2009年,迪拜債務危機在世界上引起了大規模的連鎖反應,我所在的報社也宣告破產,失去工作的同時,我萌生了要去中國走一趟的打算。我母親問我為什麼要去中國,我說我想見見活著的中國人,看看他們生活,看看他們的臉,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對他們有所幫助。母親知道1998年那次經曆是我心裏一直揮之不去的陰影,也明白我一直在私下學普通話的用意,便同意了我的做法,她說我們什葉派的穆斯林天生就具有彌賽亞的救世主情結,所以她可以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