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超市管理員的來信(1 / 3)

1978年,我父親逆時代潮流而行,在知青返城熱席卷全國時,反過來將高考落榜的我下放到廣東的偏遠地區,硬生生把我踢出了國家的留城政策之外。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是要在時局混淆不清的時候用我押寶,為日後積攢政治資本。哪怕上山下鄉退出曆史舞台,手上也會有一張悲情牌(後人為這張牌命名為“老三屆”、“新五屆”、“後五屆”)。孰料年底就發生了小崗村事件,從此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就業機會一下子陡增,上山下鄉不再是無業青年的唯一出路,於是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在我們那批參加高考的人中,考不上大學的幾乎都是男同學,女同學裏隻有一個李妙伶,她是在尼姑庵長大的,俗姓李,妙伶是法號,1968年造反隊去砸了寺廟遣散了僧尼之後,一位在糧所工作的老職工收養了她,不僅供她吃住,還供她去學校念書,這麼著,她也輾轉和世人一道站在了高考的天枰上,真正感受到了佛經所說的“同體大悲”。

我和她是在少年宮的書法組裏認識的,當時她就不怎麼喜歡念書,對讚揚英雄事跡的課文尤其不以為然,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釋迦牟尼為救飛禽尚能割肉,戰士為了勝利做什麼犧牲都是正常的,所以大家都叫她“李正常”。她字寫很得好,一手小楷寫起佛偈來頗具古風,還是個美人胚子。當年考不上也屬“正常”,我是在去農場的拖拉機上遇到她的,她當時雖然用手絹捂住了嘴巴和鼻孔,以防把拖拉機噴出來的濃煙吸進肺裏。但我一看到那雙眼睛就認出了她,畢竟發榜日那天剛見過麵,就迎上去問你怎麼也來了?她看到我似乎很開心,回答說不來沒有別的選擇啊。我說你可以在家看書為明年做準備嘛,又不愁沒飯吃,你養父是可以優先買議價糧的,糧所可是鐵飯碗,現在我們有飛機有核能源了,指不定哪天就不需要“鐵老大”和“電老虎”了,但糧所是永遠不會倒的(結果1985年取消了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後,糧所就退出了曆史舞台,倒是“鐵老大”和“電老虎”依然屹立不倒)。她說雖然有飯吃,但我比較想賺錢,我們去的地方一個月能有38元呢,一年就是465塊,三年就是1396元,三十年呢?能有1萬3千多,到時候我老了就能用這筆錢修一座尼姑庵了。我說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你還想做尼姑?她說我本來就是尼姑呀,是他們擅自砸了我住的地方,把我趕走的,那可不是我的選擇!要是能做選擇,我還是想做超脫世外的出家人,高考太討厭了。我哈哈哈大笑,說差點忘了你是“李正常”了!

到了總場,我一下車就對她說好好保重吧,這裏有好幾個知青點呢,每個知青點都距離幾十裏,我們就算不能去同一個分場,日後也要多多互相走動。集合好後,各分場的人就來領我們,當我被選到時,她突然跑過來拉住我的衣角說我要和他一起去。

那一刻,我心裏感到美滋滋的。剛想說話,人家就說不行!讓你們這些學生來是為了改造思想,接受貧下工農再教育的,可不能像在城裏一樣由著性子來!在這裏必須要服從安排。當時的政治環境已經比較寬鬆了,底下就有人嚷道我們不是來改造思想的,我們是來掙錢談戀愛的!然後大家就哄然大笑,但李妙伶沒笑,還是抓住我的衣角不放,她說就你能理解我,你不在了誰陪我說話。我說熟悉之後大家也會理解你的,這樣,我一有空就請假過去看你,好不好?她這才放開了手。

但一忙起來,我就忘了這碼子事,當時年輕,精力充沛,覺得活動起來才舒服。最開始是不算工資的,開銷由國家供給,每人每月45斤糧食,5錢油,生活費是15元,由知青點統一使用,購買生活用品,每年16元的醫療費經大隊衛生室一扣,發到個人手上就隻剩10元了,扣的那6塊錢說是合作醫療費。我想,李妙伶那邊的情況應該也大抵如此,不可能有38元,隻是不知道她那邊的工作累不累。我們知青點所在的村子算是中上等的村子,一個勞動日有0.7——0.8元錢,活計也輕鬆,砍樹、種樹、燒山墾荒,閑來無事就去拉糞水澆灌農作物,晚上就去夜襲生產隊的柑橘園、西瓜地,拚命找東西吃,老鄉的雞時不時也要摸上一次,但不能摸本村的,否則是要被幾百人聲討的。但也不能不摸,飯菜裏沒有油水,一天吃兩斤糧食也不扛餓,所以每逢下雨天,大家都像過節一樣湊錢買東西解饞,聚在一塊兒喝米酒聊女人,我這才知道,原來平時那些抱病不出工的病號其實都是處對象的能手。我突然就生起了要去看看李妙伶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