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1 / 3)

才女顯本事

話說浙江天台營中有一上廳行首,姓嚴名蕊,表字幼芳,乃是個絕色的女子。一應琴棋書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又善作詩詞,多自家新造句子,詞人推服;且博曉古今故事;行事最有意氣,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見了的,沒一個不失魂蕩魄在她身上。四方聞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她的,不遠千裏,直到台州來求一識麵。正是:“十年不識君王麵,始信嬋娟解誤人。”

此時台州太守是唐與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風流文采。按宋時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應,隻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卻是與她謔浪狎昵,也算不得許多清處。仲友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盡有眷顧之意;隻為官箴拘束,不敢胡為。但是良辰佳節,或賓客席上,必定召她來侑酒。

一日,紅白桃花盛開,仲友置酒賞玩,嚴蕊少不得來供應。飲酒中間,仲友曉得她善於詞詠,就將紅白桃花為題,命賦小詞。嚴蕊應聲成一闕《如夢令》雲: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吟罷,呈上仲友。仲友看畢大喜,賞了她兩匹縑帛。

又一日,時逢七夕,府中開宴。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元卿,極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今得相見,不勝欣幸。看了她這些行動舉止、談諧歌唱,件件動人,道:“果然名不虛傳!”大觥連飲,興趣愈高。遂對唐太守道:“久聞此子長於詞賦,可當麵一試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賦新詞。此子頗能,正可請教。”元卿道:“就把七夕為題,以小生之姓為韻,求賦一詞。小生當飲滿三大甌。”

嚴蕊領命,即口吟一詞《鵲橋仙》道:

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

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

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詞已吟成,元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不覺躍然而起道:“詞既新奇,調又適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輩何幸,得親沾芳澤!”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公飲此甌,略見小生欽慕之意。”嚴蕊接過吃了。

太守看見兩人光景,便道:“元卿客邊,可到嚴子家中做一程兒伴去。”元卿大笑,作個揖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但未知幼芳心中如何。”仲友笑道:“嚴子解人,豈不願事佳客?況為太守做主人,一發該的了。”嚴蕊不敢推辭得。酒散,竟同謝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歡。

元卿意氣豪爽,見此佳麗、聰明女子,十分趁懷,隻恐不得她歡心,在太守處凡有所得,盡情送與她家。留連年年,方才別去,也用掉若幹銀兩,心裏還是歉然的。可見嚴蕊真能令人銷魂也。表過不題。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陳名亮,字同父。他賦性慷慨,任俠使氣,一時稱為豪傑。凡綏紳士大夫有氣節的,無不與之交好。淮帥辛稼軒(即辛棄疾)居鉛山時,同父曾去訪他。將近居旁,遇一小橋,騎的馬不肯過。同父將馬三躍,馬三次退卻。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劍,一劍揮去馬首,馬倒地上。同父麵不改容,待步而去。稼軒適在樓上看見,大以為奇,遂與定交。

陳亮平日行徑如此,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因到台州來看仲友,仲友資給館穀,留住了他。閑暇之時,往來講論。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惱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常說道:“而今的世界,隻管講那道學。說正心誠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風痹病、不知痛癢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揚眉袖手,高談性命,不知性命是甚麼東西!”所以與仲友說得來。

隻一件,同父雖怪道學,卻與朱晦庵(即朱熹)相好,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不比世儒遼闊。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極輕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識的。為此,兩個議論有些左處。

同父客邸興高,思遊妓館。此時嚴蕊之名布滿一郡,人多曉得是太守相公作興的,異樣興頭,沒有一日閑在家裏。同父是個爽利漢子,那裏有心情伺侯她空閑?聞得有一個趙娟,色藝雖在嚴蕊之下,卻也算得是個上等的行院,台州數一數二的。同父就在她家遊耍,繾倦多時,兩情歡愛。同父揮金如土,毫無吝澀。妓家見他如此,百倍趨承。趙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趙娟,兩個商量了幾番,彼此樂意。隻她是個官身,必須落籍,方可從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間所主,隻須與唐仲友一說,易如反掌。”趙娟道:“若得如此最好。”

陳同父特為此來府裏見唐太守,把此意備細說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當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嚴蕊而交趙娟,何也?”同父道:“吾輩情之所鍾,便是最勝,那見還有出其右者?況嚴蕊乃守公所屬意,即使與交,肯便落了籍放她去否?”仲友也笑將起來道:“非是屬意,果然嚴蕊若去,此邦便覺無人,自然使不得!若趙娟要脫籍,無不依命。但不知她相從仁兄之意已決否?”同父道:“察其辭意,似出至誠。還要守公讚襄,作個月老。”仲友道:“相從之事,出於本人情願,非小弟所可讚襄,小弟隻管與她脫籍便了。”同父別去,就把這話回複了趙娟,大家歡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喚將趙娟來承應。飲酒之間,唐太守問趙娟道:“昨日陳官人替你來說,要脫籍從良,果有此事否?”趙娟叩頭道:“賤妾風塵已厭,若得脫離,天地之恩!”太守道:“脫籍不難。脫籍去,就從陳官人否?”趙娟道:“陳官人名流貴客,隻怕他嫌棄微賤,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於妾,妾焉敢自外?一脫籍就從他去了。”

太守心裏想道:“這妮子不知高低,輕意應承,豈知同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況且手段揮霍,家中空虛,怎能了得這妮子終身?”也是一時間為趙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從了陳官人到他家去,須是會忍得饑、受得凍才使得。”趙娟一時變色,想道:“我見他如此撤漫使錢,道他家中必然富饒,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的說話,必是個窮漢子,豈能了我終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來。

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隻道她不以為意。豈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關心,陡然疑變。唐太守雖然與了她脫籍文書,出去見了陳同父,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連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許多。同父心裏怪道:“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哄我與她脫了籍,她就不作準了?”再把前言問趙娟。趙娟回道:“太守相公說來,到你家要忍凍餓。這著甚麼來由?”

同父聞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這樣憊賴!隻許你喜歡嚴蕊罷了,也須有我的說話處。”他是個直性尚氣的人,也就不戀了趙家,也不去別唐太守,一徑到朱晦庵處來。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說是台州來,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隻曉得有個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司?”

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謙意處。見唐仲友少年高才,心裏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慍怒!怫然道:“他是我屬宦,敢如此無禮!”然背後之言未卜真偽,遂行一張牌下去,說:“台州刑政有在,重要巡曆。”星夜到台州市。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於不意,一時迎接不及,來得遲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要問她與太守通奸情狀。

含冤不屈服

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弱,吃不得刑拷,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們的罪名了。誰知嚴蕊苗釘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棰百拷,她隻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它事。”受盡了苦怵,監禁了月餘,到底隻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她何,隻得糊塗做了“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她痛杖了一頓,發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麵先具本參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講學,罔知聖賢道理,卻詆臣為不識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複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聖聽。大略道:朱某不遵法製,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侯,酷逼娼流,妄汙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據臣看看,此乃秀才爭閑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侯得他。此是真情。其餘言語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麼?多不要聽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