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洛杜布
一天清晨,一位婦人帶著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在郊區的街道上散步。那孩子天真活潑,麵色緋紅。那婦人年齡不大,穿著考究。她一邊幸福地微笑著,一邊細心地照看著自己的兒子。孩子正在滾著一個黃色的大鐵圈,他穿著短褲,揮動著棍棒歡快地笑著,跟在鐵圈後麵跑。他把棒子舉得高高的,本來沒有那種必要,可他就是那麼做的。
真開心!方才他還沒有鐵圈,可是現在有了,真叫人高興!
一個雙手粗糙、衣衫襤褸的老頭,身體緊靠柵欄站在十字路口,好讓那女人和小孩走過去。老頭用他那昏花的兩眼凝視著孩子,臉上露出呆癡的笑容。
“一個富戶人家的公子,”老頭心裏思忖道,“是個好孩子,你看他多麼天真可愛,畢竟是闊人家的孩子!”
有些事情他不能理解,有些事情他似乎感到很奇怪。孩子是需要好生管教的,不然就有被慣壞的危險,而這位母親就沒有管束她的兒子。她穿得多好,長得多美,她的日子一定過得安逸、舒適。
當他——這個老頭兒——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過的是苦難的日子。即使現在,他雖然不再挨打受餓了,但生活還談不上美好。在他的孩提時代,他過的是挨打受罵、饑寒交迫的生活。那時,他沒有鐵圈,也沒有其他這類闊少爺的玩具。他整個一生都是在艱辛困苦中度過的。他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事,也沒有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他咧開沒有牙齒的嘴朝那小孩微笑著,心裏不禁產生了嫉妒。心想:“這種玩意兒沒什麼意思。”嫉妒又轉而變成了煩惱。於是他回到工作的地方—— 一家他從幼年起一直工作到現在的工廠。
那小孩邊跑邊笑追逐鐵圈的情景縈繞在他的腦際,不管機器聲多麼嘈雜,他都忘不了那個孩子和鐵圈,晚上也總夢見他們。
第二天早晨,他又做起白日夢來。機器隆隆地響,工作機械單調,沒有必要過多操心,再說他已幹慣了這種活。廠房裏的空氣充滿了灰塵,傳送帶平穩地運轉著,遠處各個角落聲音嘈雜,光線晦暗。人們像鬼魂一樣地走來走去,人的說話聲淹沒在機器聲裏。
這個老頭仿佛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小男孩,他的母親也是一位貴婦人,他也有一個鐵圈和滾鐵圈的棒子。他也在穿著白褲衩滾著鐵圈玩耍。天天幹著同樣的活,做著同樣的夢。
一天晚上下班回家時,老頭在街上看見了一個從舊木桶上掉下來的又大又髒的鐵箍。老頭高興得發抖,昏花的老眼流下了淚水。一種意外的、幾乎沒有想過的願望進入他的心靈。他小心地四麵張望了一下,然後彎下腰哆哆嗦嗦地撿起那個圓箍,雖然他麵帶笑容,但還是不大好意思把它拿回家去。
沒人看見他,也沒有人問他。這與別人有什麼相幹?一個小窮老頭撿了一個無論對誰都沒有用處的舊鐵箍,誰會管呢?
可他還是提心吊膽地偷偷把它拿走了。他為什麼要撿,為什麼要把它拿回家,他自己也說不好。隻是由於它像那個男孩的玩具,所以他才把它帶回家來。
圓箍在老頭家破舊的房子裏放了幾天,閑著沒事的時候他就把它拿出來看看,因為這個肮髒的鐵箍對他是個安慰,使那個經常出現在他夢境中的幸福的小男孩變得更加真實了。
一個晴朗、溫暖的早晨,當城裏樹上的鳥正叫得比往常更加歡快的時候,老頭早早起了床,拿著他撿來的鐵箍出了城。
他一路咳嗽,穿過了枝葉茂密的森林。他不明白這些陰暗的樹木為何這樣寂靜,還散發著奇特的香氣,那些昆蟲也令他驚奇。露水正像童話中描述的那樣。那裏既沒有嘈雜聲,也沒有灰塵,樹林後麵是一片柔和、奇妙而暗淡的景色。
老頭折下一根幹樹枝穿上圓箍。
他眼前展現出一片明亮寂靜的田野,青草葉上的露珠閃閃發光。老頭突然用那根樹枝做成的木棒滾起鐵箍來,鐵箍輕鬆地在田野裏滾動,老頭跟在後麵跑,他笑逐顏開,像那個跟著鐵圈跑的小男孩一樣,有時也將棒高高地舉過頭去。
他仿佛覺得自己再一次變成了一個有教養的幸福的小孩,母親慈祥地微笑著跟在後麵。
灰白的胡須在憔悴的臉龐上顫抖著,笑聲和咳嗽同時從他那沒有牙齒的嘴裏迸發出來。
老頭喜歡早晨到樹林裏來滾圈,有時他也怕人看見笑話他,一想到這裏,他便感到有一種難堪的羞愧。羞愧又進而發展為恐懼,致使雙腿開始發軟,他一麵滾圈,一麵警惕地看著四周。
可是沒人看見他,也沒人聽見他……
他盡情地玩夠了之後,平安無事地走回城去,嘴角上流露出輕鬆愉快的笑容。
由於沒出什麼事,他太太平平地一連玩了好幾天,可是有一天清早他著了涼,臥病不起。在工廠的醫院裏,當他在陌生的人們中間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臉上還是堆著寧靜的微笑。
他感到欣慰,因為在他的想像中,自己也曾一度做了小孩,由親愛的媽媽照看著,在樹陰下的青草地上嬉戲笑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