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國師遺筆(1 / 3)

左手提著一袋剛從菜市場後門垃圾桶裏撿來的爛菜葉,髒水滴滴答答從墨綠色塑料袋底部鏤空的孔縫中滴落,右手秉直撐傘,滂沱大雨自傘緣邊滑下,形成像密線似的水幕。

邁著精準到每一步都距離相等的步子,緊握著傘的手紋絲不動,星許越過水幕的霧氣襯得額前的劉海軟趴趴,像出鞘寶劍似的兩道利眉下,狹長的眼,眸子像貓科動物,一到夜裏會豎成一道黑。既薄且蒼白的唇,高挺且光滑的鼻,僵硬到如雕塑般不會顫動的臉部肌肉,偶爾一笑,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比不笑更恐怖。

沒人看見過他笑,也沒有人是他的朋友。

許離,自從八歲那年狼狽地跌入貧民窟後,到如今十六歲,整整八載,一直重複著機械般的單調生活。

從貧民窟的某條巷口走到巷子盡頭,他臉上的冷漠和這八年來交口相傳的危言聳聽,構成無影無形卻頗具奇效的退散光環,一路走來,無論是端著描大紅花的臉盆,平日裏最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娼妓,還是拎著把蒲扇就閑言碎語說個不停的大媽,都立刻閉上嘴,誰也不願和許離多說半個字,唯有雨水打在頂棚上擊打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在這片貧民窟,有一條鐵律是必須遵循的:和許離說過話的人都會死。畢竟有過五條鮮活的生命為這條鐵律做過血與肉的證明:三個是許離曾經較為要好的朋友,一個是撿破爛的,另一個是收垃圾的。

巷子盡頭是他的家,或者稱是蝸居,畢竟他已經像蝸牛般狼狽渺小地躲在這間屋子裏八年,相較於外麵始終如凜冬般寒烈的世界,沒暖氣也沒冷氣的小屋,卻始終能給他安全感及家的溫暖。

雕像般冷肅的許離,輕柔地仿佛撫摸情人嬌軀般將爛菜葉放在桌上,這些是他今晚維生的能量。

是的,維生,方圓五十裏內五個菜市場裏沒有一個菜販肉販願意買賣肉菜給他;也沒有任何店鋪、飯館願意招收他為小工。有一個撿破爛的好心指導過他撿哪些破爛能賣得高價,後來他死了;有個收垃圾的見他可憐,以每公斤貴三銅幣的價錢收購,他後來也死了。

兩個好心人的頭顱就鮮血淋漓地像擺放在博物館裏的展品般立在他不大的床上,半睜著死不瞑目的雙眼,愣愣地盯著他,好像在疑惑,這年頭做好事不行了?

簡潔地揮舞了兩下帶著雨水的傘,用髒到看不出本身顏色的抹布粗粗地擦拭傘麵,便將之收起壓在床底,他不能撐開傘放在屋外狹窄過道裏任空氣及陽光凝幹水珠。這把傘是他從垃圾堆裏好不容易撿到的,而他也知道放在屋外不出五分鍾,就會被人偷走。不是貧民窟的人偷,而是真正有權有勢的人偷。

透過狹長的雙眼,快速地瞥了幾處細小角落,發現隻有一處動過。

邁著仿佛用尺測量過,準確無誤到每一步都一般長的步子徑直走到那處,是廚房,他立即抬頭看向某處,那裏擺放著一壺涼井水。

拿起水壺,擰開壺蓋,將壺口湊到鼻下,僅嗅了嗅,他就知道這壺水被換過了;用指尖輕探了些許水滴,像獸物般用舌頭舔舐,他眯起雙眼,更加窄成一條線,這是營養液。

他知道那個家族不願意他那麼容易地死去,他們隻是在變態式地縮小他生存的空間及餘地,增大他生存的難度及痛苦。他也知道即便這壺水被換過了,其替代物也不可能是毒藥,因為他們舍不得他死,他的存在是那個家族獲得精神快感的慰藉。

他可以選擇不喝營養液,這種帝國軍隊從聯邦繳獲得來的能供給生命所需的奇怪液體,那麼隻需要三天,他將因為營養不良而患病,十天後,他就會徹底死亡,結束這悲慘而又絕望的一生。

一霎都沒有猶豫,許離咕嘟咕嘟大口灌著味道微甜的液體,液體穿過喉結,滾過食道,直達久旱逢甘霖的胃部,緊接著化成各種營養成分滋養逐漸衰竭的血液與髒器。

這已經不是那個家族第一次施舍給他營養液了,而即便是第一次接觸,他也僅僅猶豫了十秒。他不想死,他想哪怕是苟延殘喘地生存,卑微甚至卑賤,也要看著那個家族走向衰亡,走向毀滅。他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像那種倒行逆施、怨聲載道的家族,不應該繼續逍遙自在地延續百年。

轉身自桌上依舊輕柔地取來爛菜葉,又從床底某個陰暗角落撥開兩三隻稱大王的灰黑老鼠,掏出一隻破碗。像遙遠聯邦實驗室那些一塵不染的工程師樣子,他將爛菜葉輕柔地一點點一寸寸塞入,繼而倒入些許營養液,開始均勻攪拌。很快,這碗生猛到窮人都無法想象的純天然無汙染色拉就完成了。

微不足道地攆走了幾隻被營養液驚醒,從菜葉莖脈中爬出的細小蛆蟲,許離秉著像對待生命最後一頓晚餐的態度,彬彬有禮、優雅從容地享用著這碗生猛色拉,他滿意地點點頭,可冷硬如雕塑的臉上依舊不曾出現過半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