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憂道告別了許婦就馬不停蹄來找張良,張良還沉浸在遇見劉邦的喜悅中,絲毫不知道他恨極了的那顆巨星已經隕落。
不知不覺和盧憂道分別已經十年,一見到他張良就忍不住要跟他說這十年來所有的事,最重要的兩件就是黃石公和劉邦。黃石公授書的事情其實盧憂道早就知道,否則他也不能巴巴地把他帶到下邳去。至於劉邦那就更沒新鮮感了,然而為了不打擊這個好師弟打天下的積極性,盧憂道還是都耐心地聽完並給予了熱烈反應。
盧憂道隻顧一路拉著張良朝西南走,張良說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趕緊問他:“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盧憂道神神秘秘的,笑道:“是個對你而言的好地方,去了你就知道。”
張良不解,他這個師哥做事從來沒有章法,這個我們都曾領教過,盧憂道如果不願意說明,你問死了也是沒用,張良索性也就不問,跟著盧憂道一直朝前。
隻是走著走著,盧憂道半路上突然感覺胸口被沉鍾撞了似的,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根木樁。張良有些被他嚇到了,輕輕碰了碰他,剛要開口問怎麼回事,盧憂道發瘋一樣轉向東方,沒命地奔跑開去。
張良沒有辦法,立刻也跟上去。他們兩個一路狂奔,張良從未見過盧憂道如此失控,更加為他擔心。
沙丘外,黃沙漫天。
大約不久之前這裏有一人一騎,快速地馳騁向某個方向,然而如今,除了漫野的飛鴉,就隻是一具馬屍,一個死人,和無數染血的羽箭。
地上的那個人仰躺著,一身黑衣,腹背受箭,百孔千瘡,麵孔都已模糊。盧憂道失魂落魄,吼中啞啞地響著聲音,似乎是想要說話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眼淚頃刻狂流,滴過衣服,直落到腳下的沙土。
趙高早料到秦政可能出不了沙丘去,他跟隨秦政這麼多年,對他的脾性已經摸得很清楚。到最後的彌留,他猜到秦政最信任的仍然會是蒙毅。此處的弓箭隊是趙高早就安排人埋伏下來的,蒙毅不經過此地北上就罷,萬一如他所料,那麼就對不起,此處就是蒙毅的終結。
蒙毅焦急趕路,馬股上都被他抽出一道一道的腫塊。他絲毫沒察覺這裏氣氛的不對,即使察覺他也沒有辦法,他是個文官,騎術和防身術都是跟蒙恬閑時學來應急用的,他一個人萬萬躲不過這一場處心積慮的萬箭攢心。
趙高有多恨蒙毅,這個戰場就有多麼慘烈。
盧憂道涕泗滿麵地跪下在蒙毅身邊,他們距離得那麼近,張良很是不忍,幾乎想將盧憂道拉開些,可是盧憂道萬分的堅毅,直盯著蒙毅麵目全非的臉孔,痛哭無言。
大約張良也不懂,這對於盧憂道來說是怎樣的一種離別。他和蒙毅從小就熟識,盧憂道雖然生於丞相府,卻是個私生子,外景越是光輝,內裏越是淒惻。給他麵子的呢當麵還算尊敬他,不講情麵的明裏暗裏不知道說了多少難聽話。他不是聽不到,是要裝作聽不到。為了避免是非,他小小年紀隻能躲起來自己找事情做,一個人讀書,一個人躲著玩,這才機緣巧合遇到了赤鬆子,師徒兩人很是合拍,赤鬆子才將一生所學都傳了他。
因為對人世的親緣名利從小就很淡泊,他才能走得更遠。然而那個鹹陽,唯一不能放下的同年之誼隻有蒙毅。那麼小的時候,普通人都瞧他不起,蒙毅是赫赫聲威的蒙氏的二公子,卻能毫無架子地與他誠心相交,雖然後來道略不同,但是這份情誼卻是矢誌不可放。
唉,忽然回想起在南方草廬裏盧憂道那晚的哀傷姿態,大約他已經感覺到蒙毅會與他死別,而我又生離在即,所以他才會說,從此隻剩下他一個人,但是他也說了,就算還剩他一個,他的記憶裏有我們,他也會覺得溫暖,不會那麼的孤單。
夕陽殘照,盧憂道背對著張良,一點一點將蒙毅扶起,一支一支拔出他身上的箭。張良看得極其心酸,但又不好幫助他什麼,隻能安靜地站在他背後,陪他一同哀悼。
盧憂道盡他所能將蒙毅的遺體整理出個樣子,臉也找水洗幹淨了,全身的血脈卻早已僵硬。張良覺得盧憂道總這麼跪著看已經死去的蒙毅不是辦法,眼看夜要來了,他走近一步輕輕說:“還是入土吧。”
盧憂道沒有張牙舞爪地讓張良走開,隻慢慢轉頭,輕輕一點。於是兩個人就在沙丘處找了塊好地方,破土點墳,就近讓蒙毅安睡了下去。可悲一代賢臣公卿,就這樣淒慘地沉湎在這樣漫天的沙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