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終於來到,在這個寒冷的初春,溫暖所剩無幾。
淩亂的腳步帶引我回到家門口,那是奶奶坐著等我放學的地方,她總是開好一扇門,迎接遊子的歸心。
門虛掩,凳子仍在,人影空無,我的淚水又來了。
門口放著兩隻花圈,是教會的兄弟姊妹送的。
我輕輕推門進去,院子裏一片寧靜,隻有一個純淨的聲音在誦唱。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是姑媽在唱聖歌,我清楚得記得下麵幾句:“……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奶奶經常這樣唱著讚美詩安慰年幼的我入睡。
就像溫柔的愛撫,溫暖的親吻,驅散黑暗的恐懼。
帶著希望入睡,笑容在夢中找回。
大堂當中隔開一道白色紗幔,奶奶就在裏麵的木床上安息,全身蒙蓋一層白布。
白布上,繡著一個巨大的紅色十字架。
奶奶,您睡著了麼,亮亮來看您了,亮亮……來遲了。
我默默拜倒在堂前。
幔子外麵放著一排椅子,每把椅子前都放著一個蒲團,姑媽跪在上麵,雙拳緊靠額頭,潛心禱告,誦唱祝福聖歌。
“姑媽……”我哽咽著呼喚。
姑媽點點頭,臨時結語禱詞,扶著膝蓋慢慢站起身,小步走到我麵前,將我拉起。
“來了就好,你爸媽姐姐他們還在路上,過去跟奶奶道個別吧。”她牽住我的手,引領我去完成那神聖的儀式。
我的手心突然多出了一樣東西。
輕輕撥開紗幔,掀起白布,奶奶就躺在我的麵前,一如既往的閉目安詳,慈眉舒展,臉色紅潤,嘴角還微微帶著的笑容。
姑媽已經替她梳理了頭發,更換上幹淨的衣服衣褲,就是平時做禮拜穿的那一套,肩袖上還能看到青灰色的補丁。
連鞋子也是五十年前的布鞋,洗的發白,是鞋匠爺爺給她的定婚信物。
“遵照她老人家生前的意思,一切從簡,所以花圈隻要了兩隻,明天早上做完喪事禮拜就到縣城去火化,村委會原本給她留有大墳的名額,她堅持火葬,說連尊敬的周總理都沒占國家一寸土地,早幾年就把棺材劈了當柴燒了……”姑媽在旁邊說。
這些話奶奶說過許多遍,我都能倒背如流……人是泥土做的,所以死了之後就應入土為安,塵歸塵,土歸土;上帝在人的鼻孔裏吹了氣息,於是人便和眾生萬物區分開來了,人有了思想,有了情感,但受不了誘惑,生了惡心,犯了罪行,終被逐出伊甸樂園,在爭戰殺伐中曆經磨難,才重新拾起信仰,認識真神,卻已近世界末日。
一切都是虛空,軀體在世停留何其短暫,除去愛恨情仇生老病死,真正聖潔快樂的日子又有多少?為何還不低頭認罪?
我攤開手心,原來是一個十字架項鏈,是舊社會奶奶在北京做保姆積攢下來的家產。
她一輩子都舍不得佩戴,隻有禱告的時候捧在胸口。
她傳給了姑媽,現在傳到了我手上。
苦難的耶穌衣衫襤褸,身上都是鞭刑的傷痕和眾人唾棄的沫跡,他被戴上荊棘編織的皇冠,血流滿麵,受盡嘲弄和侮辱,然後手腳上釘,曆盡人間殘酷,卻毫不怨歎,反為那些凶手求情。
“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
這是何等的愛!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亮亮,老人家走的時候很平靜,昨晚洗完澡讀了幾段經文就歇息了,早上我去叫她,沒有聲響,敲門進去才發現她躺在床上,已經被天使召去天國了,謝謝天父,讚美主。”姑媽雙手合十,歡喜地說。
這表情,正和奶奶的表情一樣,心懷感恩,常常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