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來迂腐。當初送他讀大學,父親惟一的希望就是畢業以後他能夠留在城市,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有一棟叫做家的房子,有一種不同於鄉村的城市生活。可是他偏偏選擇了個人創業,從銀行貸下一筆款,又獨自跑到陌生的鄉村搞起養殖。記得把想法說給父親聽時,父親拍著桌子衝他吼叫。父親當然不會同意,在他看來,放棄好不容易分配的工作,大學就等於白讀了——何況花了那麼多錢,吃了那麼多苦。

可是他義無反顧。資金投出去,場舍建起來,再雇上幾個幫工,創業就算開始了。打過幾次電話回去,每一次,父親都要把他教訓半天。不過還好,生活雖然艱苦一些,養殖場總算慢慢走上正軌,如果一切順利,兩年後就能見到利潤。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父親在電話裏甕聲甕聲地說,吃那麼多的苦,賺點錢還不應該?語氣已不像以前那般生硬。

幾天後父親突然來到這裏。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扛來他所有的生活用品。父親說我給你打個零工吧,管三頓飯就行。他笑,與父親之間的隔閡頃刻間消失。可是兩個人的分歧還在,父親堅持認為讀完大學又跑到鄉下,等於將大學浪費掉了。

迂腐的父親學起養殖的活計,竟然很快上手,直至精通。他說這和在老家養豬差不多,隻不過飼料得好一些,牲口多一些,規模大一些。晚上與他一起預算將來的收成,父親的臉上,竟也露出難得的笑。

病來如山倒,突然,他就不得不臥床休息。好在身邊有他的父親,不然的話,他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對麵眼前的一攤子事。父親忙裏忙外,不但把養殖場打理得井然有序紅紅火火,還日日為他煎熬草藥。父親說西藥治標中藥治本,老經驗,錯不了的。

父親堅持說他是累病的。放著城裏好好的工作不幹,硬要跑到這裏受罪……父親說著,又紅了眼圈。灶火上煨著砂鍋,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父親每隔一會兒就要掀開蓋子,看看正熬的藥好了沒有。他說還好有我在,不然的話,你哪裏懂得熬草藥呢?

可是他的病纏纏綿綿,不見大的好轉。西藥天天要吃,中藥也已經吃了三副。他有些急了,決定不再吃藥,決定不去管自己的病,決定親自打理養殖場。他說又不是什麼大病,隻是頭有些暈,身上沒勁……在鄉下,這哪能算得上病呢?父親說不行,大夫囑咐過的,你的病需要慢慢調養……再說有我在怕什麼呢?再說還不都是你自己找的?放著城裏好好的工作不幹……

迂腐的父親,現在又學會了嘮叨。

熬剩的藥渣,一直被父親堆在院角。那天他把所有的藥渣收拾起來,門前撒成扇形的一片。他問父親您這是幹什麼呢?父親說你忘了嗎?在咱們老家,一直有這樣的風俗。熬剩的藥渣倒在街上,行人從藥渣上走過去,就會將病帶走,這樣你的病,就會好得快一些。他對父親說如果真的靈驗,豈不是害了這個鎮子上的人?父親說害不了他們。病壓在你身上,就是十分病,就是十分痛,分攤到十個人身上,每個人擔一分,就不算病了;如果二十個人來分,一百個人來分,又會怎麼樣呢?那就誰也沒有病,誰也不會痛。他笑,無語。心想就由著父親折騰好了。甚至,那個瞬間,他竟也變得自私和惟心——倒希望這個方法,真的靈驗。

可是養殖場建在村頭空闊處,很少有行人經過。偶爾走來路人,見到藥渣,也是從旁邊小心地繞過去。——也許這裏也有這樣的風俗吧?他不敢問,他怕引起村裏人的不快。

夜很冷。他蜷縮在被窩,夢一個接一個地做。他夢見養殖場有了二期工程,他坐在豪華的辦公室裏,喝著熱茶接一份傳真;他夢見養殖場說倒閉就倒閉了,他背著一身債務,灰頭土臉地遠走他鄉;他夢見他的病徹底痊愈,他光著脊梁,在烈日下的養殖場裏揮雨如雨;他夢見所有人全都小心翼翼地繞過那攤藥渣,並向他投來極其反感厭惡的目光……

他醒來,一身大汗。摸黑去灶間倒一杯開水,迷迷登登中突然感覺,門口似乎有人。忙把眼睛貼近玻璃,夜色裏,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在不停地走。父親在那攤藥渣上不停地走。從藥渣這邊走過去,到頭了,停下,轉身,再走回來……父親不停往返,每一步都走得很輕,每一步都落得踏實。父親口中念念有詞,凜冽的夜風裏,他的身體不停地抖。月光下,父親的表情,無比虔誠。

身上十分痛,心裏痛十分。似被人迎麵一擊,他的鼻子猛地一酸。現在,突然間,他多麼希望這個怯病辦法真的不過隻是一個風俗,而不能夠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