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抬起頭,他看到玻璃櫥門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書房門站著的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沒有回過頭去,她也沒有進書房來同他打招呼。

自從那次意外之後他倆根本沒有說過話。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沒叮囑她閉上大嘴。

她隻站在書房門口靜悄悄呆一會兒,輕輕的來,輕輕的走,一晃眼玻璃櫥門上已消失她的影蹤,一切不過像羅四海的幻覺。

轉眼間一年過去。

玻璃櫥門中的沁菲亞柯德唐長高了,卻沒有胖,兩隻貓兒眼似兩顆寶石,她喜歡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羅四海始終沒回過頭去同她說話。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來,四海已可用簡單的英語寫下日記。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見聞,都記在一本簡陋的簿子裏。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麼,這或許是溫埠建鐵路期間,唯一的華人文字記載,好好保存它,將來會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將來子孫如果有好日子過,誰還願意叫他們重溫過去苦夢,假使沒有出頭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記中記載的還要慘,又能從那些文字中學到什麼?

柯德唐說:“四海。我在溫埠的合約快要完成了。”如釋重負。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著地告訴他:“四海,在這四年期間,因為華工工資廉宜,我替鐵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還自渥太華派工程師來監視我,我並非一個受歡迎的角色。”

四海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樹大招風。”

柯德唐把這四個字咀嚼一會兒,“嗬,太有道理了,”他很高興,“是孔夫子說的嗎?”

“不,隻是一句成語。”

柯德唐說下去:“合約完成後,我會回渥太華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願意跟著我嗎?”

四海沉吟,其實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著柯德唐,不過是個家僮,日後連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頭自生自滅的好,華人地位雖然不高,但關上門,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長夫人短。

於是他婉轉他說:“聽說渥太華的天氣更嚴寒。”

柯德唐當下明自了,他笑笑說:“四海,相信我們還有見麵的機會,溫埠糖業大王班治文羅渣士是我好友,我會托他照顧你。”

“謝謝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氣。”

在得勝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華工找上門來。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羅四海?”說的是奧語。

“係,我係羅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經團得稀縐的信,“羅四海,你願意付十塊錢來換這封信嗎?”

四海訝異,“什麼信值十天的工資?”

那粵人咧開嘴笑,“你舅舅陳爾亨說是你母親的信。”

四海一聽,連忙伸手,“值,值,把信給我。”

那人接過錢,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壓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澀不已,他顫抖著手折開信讀。

“吾兒四海如見……”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淚炙熱地滾下臉頰。

近三年來,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訊。

舅勇總算不負所托。”

他母親告訴他,鄉間生活還算過得去,叔伯們自四海離家後,多少生了點善心,頗肯接濟孤兒寡婦,弟妹們身體健康,十分聽話雲雲,她叫他不必牽掛,還有,他托舅舅帶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給了一百元。

陳爾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書讀了又讀。

他的黑人夥汁同紅人夥汁說:“老板怎麼了,拿著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現在又抹眼淚。”

紅人答,“讓他去,他還是個少年人。”

“他們家鄉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齡了。”

“溫埠沒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們說“像老鼠一樣,一下子生滿屋。”

紅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們想殺盡我們的女人。”

四海終於讀完了信。

那一夜,他輾轉反側,靈魄似蠢蠢欲動,要飛脫他的軀殼,返回家鄉。

第二天,做起工來,特別夠力氣,虎虎生勁,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義。

下午,陽光好,四海興致勃勃,拿起鍋鏟,表演一度紗雜碎。

夥計們詫異了,“老板,沒想到你還有這一度散手,這碟菜好吃過維多利唐人街廚子的手藝。”

四海受到稱讚,不禁飄飄欲仙,做老板就是這點好,永遠不愁寂寞,至少有夥計忠實捧場。

四海幾乎在該刹那已決定進一步努力工作,擴張營業。

這時,四海看到踢牛臉上露出訝異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後有人,正欲回頭,雙目已被輕輕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陣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動起來,“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靈。”那雙軟軟玉手放下來。

四海轉過頭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後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妝扮,頭發梳住腦後挽個,洗盡鉛華,一張臉卻反而更加晶瑩秀麗,隻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麼看,都仍然是個美女。

四海高興得了不得,大膽問:“龐大哥呢?”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隻聽到哈哈一聲笑,那高大的身型進門來,正是龐英傑。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龐大哥,”

擾攘半晌,才坐下來談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