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我叫千羽,可偏偏有人叫我千戶;若說我叫千戶,又有人叫我千羽。其實,我叫梁千羽,梁千戶是我的姐姐,孿生。
蘇州城內無人不知製作羽扇的城南梁家,他麼都說梁家的兩位小姐知書達理、氣質優雅,他們都說梁家的老爺太太樂善好施、達理明慧。可是,這群議論紛紛的人群中,卻從沒有人見過我與姐姐的廬山真麵,被人稱為達理明慧的老爺太太居然會連自己的女兒都弄錯。
每當爹娘叫我“戶兒”時,一旁的姐姐總會拿著巾帕抿著嘴的笑,在一旁看我急急的申辯,爹娘走後,她又會笑吟吟的上前,一手拉著我的手,一手撫我額前柔軟的劉海,說:“你我如此相像,怪不得旁人都會認錯了。”我向來不喜她,更不喜她這樣,便扭過頭,不去看她。但她依舊說道:“但是我是不會認錯的,無論你我長得如何相像,我不會認錯。”我心裏“哼”了下,想:那是一定,非我則你,非你則我,這還有什麼可認的呢?可她又說了一句:“即使我不是我。”而後,她放開我的手,款款而去,徒留我在那目瞪口呆。
其實我與姐姐千戶還是有許多不同的。千戶安靜、嫻雅、善女工,而我冒失、貪玩、善工筆。千戶繡的牡丹能引來翩翩起舞的彩蝶,而我畫的遊魚能吸引覓食的小貓。
天晴的時候,偶爾我會不情願的與千戶一同來到園子裏。她繡花、我畫畫,那個時候,我總是很安靜,一聲不吭,隻專心於畫,反是千戶,總是絞盡腦汁的與我搭話。她說,羽兒餓不,叫小霜拿些糯米桂花粥來吧;她說,羽兒什麼時候把你的畫給我一幅,我去當繡花樣子吧;她說,羽兒,天都夏了滿池的蓮花開得好,你怎麼還在畫臘梅呢?一次,她說,羽兒什麼時候給我畫一幅相,然後題上“銅雀春深鎖二喬,梁家別院困千扇”,豈不妙?你雖隻照著我的貌,卻畫了兩個人;你雖隻題了個“千扇”,卻是有你有我。我心裏一顫,卻裝得很平靜,繼續著我的畫。
後來,爹來了看了我的畫,摸著胡子說:“羽兒的畫是越來越好了,整個扇坊中畫扇麵的那群師傅中,估計隻有鍾茗才能與你媲美啦!”鍾茗?我自認自己的畫技今世無幾人能堪比,那個鍾茗,究竟是何許人呢?納悶的當兒,爹爹的聲響又響起,他說:“羽兒,你給我幾幅你畫的畫,我讓他們去做成扇麵。”爹的話我不敢違逆,應了下來,忙叫小雨去廂房取,爹卻擺手說:“不用了,原宰相大人告老還鄉了,鄭大人也是我的舊友,我現在要去拜訪拜訪,下回我再派人來取吧。”說完,還意味深長的看了我與千戶一眼,離開了園子。
過了些許日子,我在院中的抄手遊廊裏撞到了個人,一個容貌清秀的年輕男子,著扇坊的衣裳。他看到了我,忙上來給我打千,躬著身說:“給二小姐請安。”我“噗哧”笑了。歪著腦袋瞅著他說:“起來吧!你是扇坊的工人吧?你怎就知道我是二小姐,你怎就知道我不是大小姐?”看他窘迫的模樣,我笑得更歡了。這時,千戶過來了,親切的問我,道:“怎麼了?什麼事這麼好笑?”在千戶款款而至的時候,我的笑聲止住了,淡淡的說:“沒什麼。”而後轉頭問那男子,道:“你來後院有什麼事嗎?旁人不準隨便進來的,你不知道嗎?”可那人並不理我,而向千戶打千,說:“給大小姐請安。”千戶也笑了,我莫名的扭頭去看她,軟糯的聲音從她嘴中傳出:“起來吧!你怎知我是大小姐,而不是二小姐呢?”我的心驀然一驚:一樣的笑,一樣的問題,有種淡淡的苦澀在心底彌散開來。
“小的隻是胡亂猜的。”那男子低著頭,小心的回話。我冷漠的笑,說:“多少人辨都辨不清,你胡亂猜倒猜著了?”千戶聽出了我話中的嘲諷,暗暗拉了下我的衣袖,柔聲叫了我聲“羽兒”,算做勸解,又問一旁的男子來院中做什麼,那人回了話,原來是爹派來拿我的畫樣的。聽罷,我便讓小雨隨便拿了幾幅來,給了他。他接了,準備離開,但我又想到了什麼,便說:“慢著,扇坊中是不是有花匠師傅叫鍾茗?”他應我道:“小的正是。”我一驚,細細的去看他,我本以為,那個名叫鍾茗的人會是個老態龍鍾,經驗豐富的老先生,從未想到他的歲數如此年輕。我“嗬、嗬”幹笑了兩聲,從他手中我剛給他的畫樣中抽出一幅,在他麵前展平,是一幅春日海棠圖。我舉著那幅畫問他:“爹爹說你的畫好,那你看看我的畫,指點指點?”他慌忙的回說:“小的不敢。”我不說話,依舊舉著畫直視著他,千戶看出了我的執扭,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去勸鍾茗,她說:“鍾師傅,你就品評一下,這樣羽兒的畫技才會更好啊!”那人終於站直了身子,認真的看我的畫,頻頻的點頭,最終,說道:“二小姐的畫技純熟,小的本不該再做挑剔,但可能由於小姐自小就在園子中長大,未曾去過外邊,所以,小的估計:小姐的畫清峻有餘,而內涵不足。”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是的,他雖沒有看過我所有的畫作,但他說得絲毫不差。我畫過紛飛的彩蝶,卻未畫過翱翔的雄鷹;我畫過淺池的遊魚,卻未畫過無際的江水;我畫過綻放的牡丹,卻未畫過挺拔的高山……
可我卻不動聲色的將畫收起,塞回鍾茗的手中,瞅了他一眼,說了句與畫作毫無關係的話,我說:“你倒蠻聽她的話。”我看見千戶的臉慢慢紅了,羞答答的低下了頭去。她明白的,我說的她是誰。
我想:我怎麼回知道外麵的世界?怎會知道?幾百年來,我擁有的隻是囚禁,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牢籠。可是,那麼多年來,又有誰會知道呢?難道這個鍾茗又會知道麼?
我抬眼望到了千戶與鍾茗相互間含情脈脈的樣子,便努力的一甩手,打到鍾茗的手上,她對我的舉動毫無防備,手一鬆,拿著的畫便紛紛的散落下來,風很大,又將落下的畫吹散了,吹遠了。大幅大幅染了墨色的白宣紙隨風飄舞著,一副哀亡。我的眼有點酸,恍恍惚惚,我說:“鍾茗,我的畫已經交到你的手上了,對嗎?”而後,扶著小雨,努力的站直身子,不讓自己倒下,轉身回房。我一步一步的向前,耳畔千戶與鍾茗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來。
“二小姐,你這……”鍾茗著急的朝著我背影說著,我不理他。
“小霜,快,過來幫忙撿畫。”千戶喚著她的侍女撿畫,我不理她。
“鍾師傅,要是爹爹問起來,你就說是我問你要來看時,手一滑,才掉的,行嗎?”千戶在為鍾茗解圍,我不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