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了,回到了海棠林,上千株的海棠正臨著花期,盡情綻放著。我低頭,看了懷裏的小女娃一眼,歎了口氣,緩緩進入這林子,細碎卻有著淡淡清香的海棠花瓣散落於我們的身上,景是美的,心情卻是有些倦怠的。
海棠花開,海棠花謝,海棠果結,海棠葉落……一年一年,歲月如梭,一切似從未過,景未變,人亦未變,青絲依舊,容顏宛然。唯一提醒著我的,便是憶棠,那個被我抱在懷裏帶回的,當初隻是繈褓中小嬰兒的憶棠。
花開花謝,她學會的言語,雖然吱吱呀呀淩亂的緊,卻也是動人的音符……
花開花謝,她學會的站立,雖然隻那麼小會便又跌撞,卻也是讓人欣喜的……
……
花開花謝,她已八歲,會躲在海棠林,等待著我的尋找,會摟住我的脖子,叫我:“姐姐。”
花開花謝,我帶她去過紅塵,她對那一切無不透漏著好奇,回來便會倚在我的膝下,眨著眼問我:“姐姐,娘親是何意?”
……
花開花謝,她已二八年華,收斂了兒時的頑皮,儼然有了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她大了,樣貌俏麗,細細看,能發覺她的眉眼與筠畫是有著幾分相似的。
整個海棠林,唯有我與她,所以少卻淘氣的她不是呆在我所幻化的房中便是繞在我的身旁,聽我講故事抑或問我問題。
我的故事,雜且多,有妖有人有仙有鬼,每個,都能讓憶棠聽得津津有味,隻是突然的一日,我的故事完了,她枕在我的懷裏,問:“為什麼姐姐從不講講你自己的故事呢?”
我不語,用手輕輕梳理過她的鬢發,目光卻是茫然的投向遠處的。搖搖頭,淡然的對她微笑:“姐姐,能有什麼故事呢?”
她問我問題,我也是答不上來的,她知曉了娘親的含義,便問我:“那麼,憶棠的娘親,是何人呢?”
偶爾,她亦會問:“為何憶棠會長大,而姐姐卻從不見老呢?”
那般的情況,我隻能胡亂的搪塞,會應答說:“憶棠有姐姐不好嗎?”會說:“憶棠希望姐姐變老嗎?”
孤寂的林間,我們相依相伴,習慣彼此,可是驀然的一天,憶棠,我熟悉的憶棠與我相對而立,臉上有著悲戚,道:“我是那般愛姐姐,可是,看著你,我又會有股莫名的心痛,這是為何呢?”
我不回答,細細端妍,才發覺,她的眉眼完全舒展,與筠畫,一模一樣。
我想,十六年了,或許她該離開了,可是我舍不得,心煩意亂,便再度去往俗世,獨身一人。與林間的清幽不同,俗世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喧嘩,那些吵鬧聲暫且壓製了我內心的胡思亂想,心情也稍稍好些,看著攤前的各式玩意,不住挑選著想回去給憶棠一個驚喜。
目光流連在一塊玉佩上,琥珀色的光澤,雖知是贗品,但雕琢細膩溫婉,容易讓人貼心的。手剛想伸去,卻被人搶先一步。而後,便是兩人之間的尷尬。
“若是姑娘喜歡,這玉佩就請姑娘拿去吧。”聲音謙和,動人心魄。
抬頭想道謝,可是,當我看見他的容貌時,幾乎不能呼吸了,隻那麼望著他,怔怔的。
他被我看得有些詫異,扶著自己的臉龐,問:“是否在下的臉上有什麼東西?”
我木訥的點頭,隻是問:“之遊,是你嗎?”
他雖茫然的搖頭,卻禮貌的答應:“想是姑娘認錯人了,在下姓鄭,名無一。”
他離開,還殘留著他的體溫的玉佩捧在我手裏,目送著他,直至他的背影,愈來愈遠。
我歸去,望著憶棠,想想那名為鄭無一的公子。不由輕聲歎息。俗話說人間一日,穀中百年;我這雖隻是個海棠林,可同樣的幽密,若是在外頭,憶棠早已是個將近三十的中年女子了吧,可如今,她才隻是十六,依舊容顏爛漫能倚在我的肩頭叫我“姐姐”。本知該讓她離去而不忍,可是現在,我亦要離去,她便該回到本屬於她的生活去了。
消除了她腦中所有關於海棠林的影像,亦是包括我,將她安置在一對和藹善良的老夫婦家,默默扭頭離開,相信自此後,咫尺天涯,永不相見。
但其實,我的這些傷懷,都是不必的,因為我們,本該是仇人。
我去找了無一,我拿出玉佩,與他相視而笑,抵掌合住玉佩,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