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鵝(1 / 3)

煙霧彌漫著整個白天鵝酒吧。

我早聽說有這麼一個地方,坐在這裏的人,全是寂寞的人。

你簡直不會相信城裏有這麼多寂寞的人。

星期日的茶樓裏、戲院中、公園,莫不是拖大帶小的快樂人,鑼鼓喧天的渡日。

隻有在這裏,你見不到一般人的快樂。

這裏坐著的,都是千古傷心人,借酒消愁。

這是我第二次來。

來白天鵝的人,全部單身,沒有伴,要伴也臨時在這裏找。

我在小圓桌上沒坐多久,才叫了一杯酒,就有人向我搭訕。

“嗨。”那人說:“可以坐下來嗎?”

我一看就知道他沒有企圖,雖然是個男人,他體內的女性荷爾蒙恐怕比我多。

我示意他坐。

“你長得很美!”他立刻讚美我,“在外頭找不到朋友?”

“我隻是來看看。”

“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低聲的說:“在這裏,我們最大的快意也是邪惡的,而在外頭,即使打打鬧鬧,也可見得陽光。”

“是嗎?”我說:“我不明白你的話。”

“我們是遭天棄的一台,”他深深歎一日氣,“在這裏,一個男人與一個男人,即使忠誠相待,也得不到世人的同情,但在外頭,三妻四妾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卻能得到轟轟烈烈的認可──同樣不合法,但俗人眼光不同。”

我微笑,他是在替自己說話。

我說:“你何必理旁人說些什麼。”

“所以呀,我行我素,我寂寞。”

“誰不寂寞?”我提醒他,抄起酒,一飲而盡。

他不回答,側起頭,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

琴師在彈曲子,一邊哼著那苜著名的歌──“一個吻不過是一個吻,一聲歎息不外是歎息……當時光逝去。”

他抬起頭來,“我叫尊尼,你呢?”

“莉莉。”我微笑。

“你看上去不像莉莉。”他說:“為甚麼到這裏來?”

“找個人說說話,整天在家中,嘴都悶臭了。”

“有丈夫嗎?!”

“有。”

“他不大回家?”

“可不是,每個人都熟悉的故事,”我還在微笑,“又不止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訴苦也多餘。”

“真的,丈夫有外遇,也沒有什麼好吵的了,要不離婚,要不就忍聲吞氣,你屬於後湛”

“是的,我可以裝得事情像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又乾了一杯酒。

“很痛苦吧?”

“並不,隻是很悶。”

“你很能喝。”

我又笑,“你這個人,說話很有點意思,你幹哪一行?”

“公務員。”他眨眨眼。

我仰頭大笑起來,是真的笑,不是假的笑。

“你真的想知道?”他問:“我是作家。”

“寫小說?”我有點意外。

他沒有回答我,忽然之間他的雙眼發亮,像是看到了他的獵物,我朝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男人走進來。

“對不起。”尊尼立刻站起來,扭著過去。

我籲出一口氣,怪物,全手物。

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個。這裏不缺怨婦,要多少有多少,個個都穿金戴銀,有意無意之中炫耀著財產,希望吸引到年輕的男人。

可憐蟲,全都是可憐蟲。

我們已經不敢再出現在陽光之下,白天明澄的世界不屬於我們。

我再乾一杯酒。

我是這樣的悶,日複一日,想不到出路。

正想離去,有人過來說:“不介意?”

怎麼會介意,介意又怎會來這裏?

我抬起頭,是剛才那個英俊的年輕人。

咦,意外之至。

我忽然緊張起來。

他似乎是個老手,立刻問:“要不要出去?”

這時的音樂轉為瘋狂,震耳欲聾。

我點點頭。

他替我付了賬,用手搭住我的手肘,我們離開白天鵝,身邊的女人朝我投來豔羨的目光。

我有點手足失措,我並沒有打算一直錯到底,我不過來見識見識,這樣子平白替我苦悶的生活添了一絲漣漪,我決定跟他出去走賺他看上去還斯文,我一則喝得差不多,二則也有自暴自棄的念頭。

還有什麼損失呢,我丈夫不再愛我,我也不再愛自己。

街上,深夜的空氣很清新,我們站在海邊。

他問我:“你怎麼會到那種地方去?”

我笑出來,“我?你呢?你又為什麼會到那種地方去?”

“找女伴。”他說。

我不響。過一會兒,我說:“你會沒有女伴?”

“外頭的女伴太嚕嗦,犯不來,一個個都戴著麵粳幹嘛?我又不想娶她們跟她謬一輩子,那麼辛苦作甚?白天鵝酒吧最好,沒有應允,沒有明天,沒有虛偽。”

他說得也真對。

“可是天一亮,你再也找不到昨天那個人。”

“有什麼關係?黑夜又會再來臨,我再會找到我要的伴。”

“有安全感嗎?”

“到白天鵝的人,早已不知什麼叫安全感。”

這倒是真的。像我,我又有什麼安全感?

“我覺得我們像撲向燈火的蛾。”

年輕人笑起來,“你還那麼天真,運用起新文藝小說裏的句子起來。”

我也笑了。

“你這個人有點意思。”他撥我的頭發,“而且又長得美,不該在白天鵝內出現。”

“我也是見識見識。”

“看穿了,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他說。

“你叫什麼名字?”

他詫異,“何必問名字?”

“對不起。”

“你真的與眾不同。”

我有點尷尬,著著自己的一雙手。

“到什麼地方去?”他試探的問。

“我想喝一杯咖啡。“

“咖啡?”他像是聽到最滑稽的事一樣。

“你想怎麼樣?馬上跳上床?”我問:“我不打算那麼做,我不浪費你的時間了,你還可以在白天鵝未打烊之前去物色一個床伴。”

他凝視我,“不,今夜就是你了,來,我陪你去喝咖啡。”

“謝謝。”我說。

“希望你會改變心意。”他說。

我們找到一個幽靜的地方,像多年的老友,親密的坐在一起。

我沒有叫咖啡,我繼續喝酒。

“喜歡喝拔蘭地?”

“這次讓我結賬。”我不知道他的經濟情形如何。

“不要緊,我負擔得起。”

我略為安定。今天我運氣,碰到個斯文小生,不過也很難說,羊皮之下往往是隻狼。不過又有什麼關係?是狼是虎也不會有什麼分別。

“很不開心?”他看出我的心事。

我點點頭。

“為什麼?”

“老調調,丈夫對我不好。”我說。

“看開一點。”他遞上香煙。

我搖,他點上一枝,小心地啜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