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
醒目如孟覺,頭一趟就到了姬水來找。羅宋宋的外婆管萌生住在姬水鎮鯉魚街特一號,高門大戶,鼎盛時門口有警衛連二十四小時走來走去,鎮上的小孩都隻敢遠遠地玩耍嬉鬧,眼巴巴地看著孟覺和羅宋宋在大門口站著吃奶磚,流著口水暗暗揣摩那和冰棍有什麼區別。
管萌生是舊時大家閨秀,教會女中出身,一口純正英倫腔,臉蛋和羅宋宋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狹長而瘦削,眉目有神,多一股冷冽之氣。她家常穿硬領旗袍或者對襟大褂,扣眼上別兩支玉蘭花,坐在踏板鋼琴前,腰身繃直,彈一首基督頌歌——她本身其實毫無信仰。
老人家孤獨得久了,總想親近小孩子,時不時就接羅宋宋來玩,孟覺可以和她做四手聯彈,也歡迎;可是小孩子嬉鬧起來,又覺得煩躁。
“你們兩個出去玩,別來貼近我,熱得很。”
她一戴上夾鼻眼鏡,就代表著她要從那一直頂到天花板的書櫥裏抽出一本發著黴味的線裝書來研讀,需要絕對安靜。孟覺向來討長輩喜歡,管萌生從綴滿珍珠的錢夾裏拿出零花錢遞到他手裏。
“乖,拿去。”
他們拿了錢就去買褚記的雞汁大包,兩人一路吃一路滴汁,胸襟上一片油漬,後來孟覺又發明了一種吃法,先把煎皮一點點撕下來吃落肚,再一口氣吸幹湯汁,燙得跳腳。
“好吃!”
孟覺含著銀湯匙出生,什麼沒吃過,偏偏好這一口;後來羅宋宋受傷,每個周末到姬水的理療院做理療,宋玲陪著來過一次,大罵羅宋宋不給她省心,眼中滿是嫌惡,再也不肯陪同;那時是高考關鍵時期,孟明豐將孟覺管得極緊,專門請了四個家教來釘牢,孟覺號稱壓力太大扛不住,每個星期都要專車送往姬水散心兼吃包子,順道捎上羅宋宋。羅宋宋做理療,他就在一旁打電動。
理療的效果很不理想。孟覺把魂鬥羅打穿了三次,羅宋宋還不能達到過去握力的一半,用進廢退,她的神經開始萎縮;醫生多次找羅清平和宋玲談,他們卻隻會做鴕鳥;管萌生想帶羅宋宋去北戴河休養,這一對鴕鳥因為覺得丟臉而執意不肯,管萌生一輩子優雅端莊,內斂嚴謹,也不由得在數次爭取無效後撕破麵皮。
“這個孩子就是被你們給毀了!毀了!毀了!”
她一連說了三次,一聲高過一聲。
宋玲抓起茶幾上的翡翠鎮紙狠狠地摔個粉碎。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控製狂!”
這樣一代不如一代。讀聖賢書,住黃金屋,雖顏如玉,卻發臭發朽。
管萌生張口結舌。
“請你小點聲,別讓宋宋聽見。”
羅宋宋還沒睡,躺在床上和孟覺通電話。赤裸裸的爭吵通過電話線,傳到了孟覺耳朵裏。
“聽見又怎樣?你還怕人知道呀?你一輩子都這樣虛偽!”
“……你說我虛偽?我是你媽!”
……
羅宋宋卷起被子遮住自己和電話。
“孟覺,我掛了。”
他常這樣被動地接收著羅家不為人知的一麵,又隻能佯作不知以維持兩人的友誼。
“喂,羅圈圈,咱們下次去姬水什麼時候?”
“再說吧。”
她的聲音和心思全悶在被子裏,如果撬開她自欺欺人的外殼,看到的真相一定血淋淋。
“去的時候要叫上我。一定。”
“孟覺,……別生氣!”
“難道我們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