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想變壞走近你,你卻悄然離開我
一周之後我順利出院,恰逢老師要求換座位,男生女生按照高矮順序排成兩排,等待老師欽點鴛鴦譜。
宋揚突然舉手。
“老師,我要和慕小舞坐一起。”
他的話音剛落,全班嘩然,包括我。
徐老師也頗感意外,但還是柔聲問道:“為什麼呀?你為什麼要和慕小舞同學同桌?”
宋揚:“她是我小媳婦。”
偌大個班級片刻的沉靜後,哄然一片,大家笑得前俯後仰,受各種狗血電視劇的洗禮,大家在某些領域格外早熟,二年級的學生基本都明白“小媳婦”的含義。
我在大家的哄笑中無地自容:“我不是他小媳婦……”可惜底氣不足,聲音太小,沒有人聽到。
徐老師也笑了,她摸了摸宋揚的頭,瞟了我一眼,居然答應了。後來我想,或許徐老師認定宋揚年紀太小,還不具備正常人的審美,假以時日必定迷途知返,品位大增,找到一位真正和他才貌相當的女孩。
宋揚大大方方地拉起我的手,我用力一掙,他又固執地拉起來,我再用力,他就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突然力大無窮。我猛然想起他上次麵部自動修複能力,可能是外星人,無論如何我是打不過外星人的,於是放棄掙紮,任由他拉著我,夫妻雙雙把家還似的回到座位。
宋揚說:“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欺負你了。”
我回報他的不是感謝和感動,而是拿出圓珠筆利落地畫了條三八線。
宋揚氣得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向我伸出友誼之手就被我無情地擋了回去。驕傲的宋揚受此打擊立刻把再也不欺負我的誓言拋諸腦後,開始對我近距離地反擊。
當然他那時候是不打人的,老師眼中的乖寶寶怎麼會打架呢?他實施的主要戰略還是精神上的攻擊。
比如:“慕小舞,你65分?不錯不錯,能把十以內的加減法算對就已經是你的極限了,老師對你的期望也就30分,另外35分不會是抄我的吧?”
再比如:“別一天到晚板著臉,好像我欠你一百萬。哦我忘了,你笑比不笑更難看,還是別笑吧。”
還有:“昨天體育課跑得跟鴨子一樣,慕小舞,你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德智體美勞前麵四項先天缺陷,看來隻好在勞動方麵多多努力,我安排你這個星期都做值日吧。”
諸如此類,舉不勝舉。
你能想象這是一個二年級的男生說的話嗎?我那幾個好不容易積累的成語瞬間被秒殺,我簡直懷疑他有一本專門損人的毒舌秘籍。
那小子說到做到,居然真的以各種莫須有的名義,仗著他是班長的身份以權謀私,罰我掃一個星期的地!
同學們原本看在我是他“小媳婦”的分上已經對我頗為客氣,見狀突然明白,原來宋揚欽點我和他同桌不是為了保護我,而是便於近距離地欺負我。
我當然不願意,可這是宋揚安排的,隻要他忽閃幾下大眼睛在徐老師麵前賣個萌,沒有人會懷疑他英明神武的決定。我有理說不清,於是憤恨地在空蕩蕩的教室裏一邊揮舞著掃把一邊詛咒宋揚。
第二天,我匆匆忙忙跑進教室,就見徐老師鐵青著臉瞪著我。
“慕小舞!昨天是你做值日?”
我被徐老師的威嚴震懾到,喃喃說道:“是……是啊……”
“你看看你掃的地!我們班的衛生被扣了三分!”
全班同學正襟危坐,大氣不敢喘一下。透過桌椅的縫隙,我看見昨天花了半個小時打掃的教室滿地紙屑。
我清楚地記得昨天已經打掃幹淨,可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會滿地紙屑。
“老師,我真的已經掃過了……”
“我要的不是你是否打掃過,而是是否掃幹淨!你不交作業被罰做值日,心存不滿所以隨便敷衍是不是?慕小舞同學,懲罰隻是一種手段,是為了糾正你不交作業的行為。你的成績一直不好就是因為學習態度不端正,老師懲罰你,你隨便應付仍然說明你態度不端正。這樣吧,把你家長叫來,我跟他們談談。”
我低著頭,死死咬住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可是眼淚抑製不住地往下流。莫大的委屈籠罩著我,沒有一個人相信我,我交了作業,是宋揚說作業不合格退給我,因為修改延誤了。可我知道,老師不會聽我的辯解,在她心裏,已經把我定義成一個成績平平學習態度不端正的學生。
凝滯的空氣中有人發出很輕微的笑聲,刺耳地鑽進我的心裏,撥動我那顆敏感的心。
我猛然抬頭,看到坐在最前排、全班最矮小的男生莫大海捂著嘴正在偷笑。莫大海外號“老鼠”,人如其名,小鼻子小眼睛,上課時最喜歡賊溜溜地滿教室東張西望。
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和同桌說:“慕小舞掃地掃餓了,用她的大齙牙啃了一個作業本……”
周圍的同學都拚命捂住嘴,連老師都忍不住。
一股無名的怒火“騰”地湧上心頭,長久以來壓抑的憤怒像火山一樣噴發,他憑什麼嘲笑我?為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嘲笑我?
那一刻,我忘了是在課堂上,忘了班主任就在身邊,像隻小獸一樣撲過去,撕扯他的頭發,抓撓他的耳朵。
同學們嚇得大叫,莫大海卻愣了,片刻放聲大哭。他沒有料到我有這麼強大的爆發力,而他成為我強大爆發力的第一個受害者。
徐老師大驚失色,一邊喊著:“慕小舞你幹什麼!”一邊試圖將我從莫大海身邊拉開。
我也在大哭,哭喊著:“我真的已經掃幹淨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又變髒!我真的掃幹淨了……”
同學們有的嚇得躲開,有的衝了過來,恍惚中,宋揚朝我走來,目光難以言說,是震驚、同情、憐憫,還是幸災樂禍?
他試圖拉我,被我狠狠推開,他是罪魁禍首,如果不是他成心欺負我,我就不會被懲罰,不會被冤枉。
宋揚被我一推,一個趔趄撞到桌角,疼得齜牙咧嘴。而我,在片刻的驚慌後,突然意識到我剛剛毆打了莫大海,得罪了徐老師,還傷害了宋揚。
我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這裏的人全不歡迎我,我要走,走得遠遠的……
身後一片嘈雜,依稀傳來老師的嗬斥聲,同學的竊竊私語,恍惚中,似乎還聽到有人喊宋揚的名字。
我哭著跑出學校,門衛張大爺還在搖頭晃腦地唱京劇,一不留神看到我跑出大門,大喊一聲已經來不及。
我漫無目的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到城東的河邊才停下來。這條河叫惋惜河,老人們說,以前的人喝河裏的水,後來就沒有人喝了,變成了在河裏洗衣服。再後來,附近工業區建立,河裏就再也沒有人洗衣服,偶爾隻有想不開的人會“到此一遊”。
現在想來,當時我下意識地往河邊走,簡直就是抱著到河邊“到此一遊”的目的啊。其實我挺熱愛生命的,而且知道嗆水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斷不會真的到河裏遊一遊。隻不過,這種下意識的舉動充分說明當時我幼小的心靈遭受的打擊,也充分說明盡管我一直排斥我媽的多愁善感,可多少還是遺傳到一點兒文藝細胞。
我坐在河邊發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心情也從最開始的委屈憤怒傷心變成了擔憂:我膽子這麼大,居然就這麼跑出來了,回去之後學校會不會把我開除啊?要是被開除了,我媽的臉麵往哪兒擱,她會不會在我耳邊念上三天三夜啊?我爸會不會從他情人的被窩裏爬到我麵前抽我一頓啊?還有可惡的宋揚,會不會趁機落井下石,又用一大堆硌硬死人不償命的話損我啊?
小孩的委屈在對大人即將給予的教訓的恐懼中消失殆盡,我想,逃避大人教訓的唯一辦法就是離家出走或者跳進河裏。可是,河水很髒啊,裏麵充斥著各種工廠排出來的汙水,連魚都毒死了,浮在河麵上一陣一陣地發出惡臭。雖然我不漂亮,但是想到死得如此狼狽還是於心不甘。
那就隻有離家出走了,可我能走到哪裏呢?身上一分錢沒有,此刻我在城市的最東邊,能逃到的最遠地方就是西邊那片養豬場去和豬做伴。
什麼都做不了,隻有滿腦子胡思亂想,我抱著膝蓋,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一點兒都不明媚卻無比憂傷地歎了口氣,像個曆盡滄桑的老人。小小年紀的我居然冒出了一個深沉的感歎:“做人真難啊。”
“還真的在這裏……”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宋揚。
他臉上有一處瘀青,估計是我剛才推他導致的。
“你來幹什麼?”我沒好氣地說道。
宋揚沒有理會我,挨著我坐下來:“小不點兒一個,還學大人長籲短歎。老師同學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你,後來我想,你媽那麼多愁善感,你八成也遺傳了她的基因,肯定喜歡到花前月下小河邊之類的地方,就到這裏碰碰運氣,哈我真是太聰明了。”
“你才多愁善感,你全家都多愁善感!”
宋揚對我這種逢罵必殃及全家的方式習以為常,沒有氣惱,從兜裏掏出一根棒棒糖:“要不要吃?”
“不要!我才不要吃你的東西!”
“我是你小老公,不用客氣。”
他不提還好,一提我就上火,大人們犯的低級錯誤我們無法提前預防也就算了,身為小孩的我們怎麼可以任由大人們擺布!
“宋揚,我鄭重地警告你,以後不許再跟同學們說我是你小媳婦!這是違反《小學生守則》的!”
他很認真地問:“哪一條?”
我仰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我哪背得住那麼多條條款款。
宋揚:“守則上倒是有說不能遲到早退,你這是故意曠課,還當老師的麵曠課。守則上還說不能打架,你這是公然欺負同學。”
一說到曠課和打架,我的氣焰就滅了大半,先前的恐懼卷土重來:“這下你高興了,我一下子違反這麼多條,沒臉回學校,也沒膽回家了,我媽會打死我的……”
宋揚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柔聲安慰我:“不會,你媽頂多打你一頓,不會打死,因為打死你她也要坐牢啊,她怎麼會為了你這個不中用的女兒把自己弄到牢裏去呢?”
我一愣,隨即哭得更凶了。
我就知道,宋揚怎麼會那麼好心,在我狼狽逃離教室的時候會好心找我,他分明就是來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說不定,早就打電話給我媽,讓她準備好藤條板凳和雞毛撣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