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斌
我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十多年了。他的身子早已融進了青山,然而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行舉止我卻始終難以忘懷。
小時候,我常在母親梳頭用的長方形鏡子後麵見到他的英姿——那是他年輕時的照片:一身時髦的軍幹服神氣地穿在他挺拔的身上,頭上戴著軍帽,軍帽下那英俊清秀的臉上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和憧憬。
然而,現實中的父親卻與照片中大相徑庭。那時的父親蒼老、邋遢、胡子拉楂,頭發像個麻雀窩,整天一副疲勞不堪的樣子。其實他才四十多歲。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使一個生機勃勃、前途無量的人變成了現在這種模樣?每當無事時,我就抱著父親的照片作如是遐想。
當時父親的職業是街道棉織廠的染匠。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為了養家,父親在這家棉織廠不論酷暑嚴寒,都穿著一雙深筒膠鞋,日複一日地燒著一口巨大的鐵鍋,鐵鍋裏煮著古老的靛藍或黑色顏料,待鍋裏燒到一定的溫度,就把布料(大部分是土布)放進去。染好後,他又把布匹從鐵鍋裏撈起來搭在長板凳上,然後就像電影《紅燈記》中的磨刀人一樣把板凳扛在肩上,穿過大街走過小巷來到我們這個山城惟一的一條小河邊,把染過的布匹放在清清的河水中漂洗。布匹一入水,立即變成一條蜿蜒的巨龍,巨龍搖首擺尾遊向遠方。漂洗完後他再把這些染成黑的、藍的布匹晾曬在經河水衝刷過的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上,等夕陽收盡最後一線光輝,才把洗淨晾幹的布匹折疊整齊,放在板凳上扛回廠裏。父親默默無聞地在這家工廠一幹就是一生。隨著企業的發展,他又轉行幹漿線織布等工作,後來還被廠裏任命為車間主任,保管。他不管幹什麼工作都勤勤懇懇、踏踏實實,為此年年都被評為勞動模範,並多次受到市縣及輕工業局的表彰,獎狀積攢了厚厚一疊。可他始終不像當時有些人那樣,把獎狀貼在家裏醒目的地方,讓人觀賞、稱讚,而是把獎狀全部藏在一口他輕易不打開的棗紅色箱子裏。那口箱子在我少年時代曾感覺神秘萬分,因有一次我發現父親打開後望著裏麵的東西發了半天呆,看見我又匆匆關上。落魄如斯的父親還有什麼秘密嗎?
好奇心促使我探尋父親的秘密,那個年代的小學生一學期隻有薄薄的語文算術兩本書,課外基本上沒有什麼作業,所以每天放學後,隻要父親不在家,我就想法去開那個箱子,但由於緊張、害怕,我試遍了家裏的每把鑰匙,始終未能如願。
有一年新年,母親帶著妹妹到鄉下的外婆家去了,中午家裏來了一個客人,父親胡亂弄了幾個菜,就陪著客人喝酒,一年到頭,父親難得有這樣的輕鬆時刻,他的脊背早被生活的重負壓彎了。為此這天中午兩個大人交杯換盞喝得一塌糊塗。客人走後,父親又打開了他的寶貝箱子,過了一會兒,我發現父親躺在箱子旁的床上睡著了,箱子竟意外的沒有上鎖。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父親仍然鼾聲如雷,我摒住呼吸掀開箱蓋,卻大失所望。原來箱子裏除了那厚厚一疊獎狀,基本上沒有什麼東西。我一張一張翻著這些印著紅旗和五星的獎狀,仿佛看見父親從年輕到中年的人生曆程,他用他的不辭勞苦,他用他的任勞任怨換來了許多人為之不屑的這一串串光暈。
看著父親基本上空空如也的箱子,我總覺得父親的人生道路上有一個缺環,那穿著軍幹服的、氣宇軒昂的父親後半生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應該有一個更加輝煌更加燦爛的人生。獎狀的下麵並排放著四本書,我認識那是《毛澤東選集》1-4卷,我拿起一本翻了一下,忽然從中掉下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