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躍
那年夏天,我在河南省勞改十支隊當“以幹代警”的管教,就在濟源山區的王屋山。犯人是從省內六個監獄轉來的,嚴打大抓人滿為患,這山裏備戰年代建造的“兵工倉庫”就成了臨時監獄,一個倉庫就是一個監舍,打地鋪,關押300多名犯人,算一個中隊。我是從新安縣財政局調來的,財政幹部管理五毒俱全的犯人,經驗全無,膽戰心驚。
我被現場培訓了五天便出任第5中隊的管教,也就是一個倉庫。有高牆但還沒有電網,共六名幹警,五名是以幹代警,工作就是看管犯人們在院內吃飯,在倉庫裏學習和睡覺,輪流值班,也都是剛學會打槍。這是形勢所迫的一種危險期,犯人天天大批送來,正規幹警太少,防範設施幾乎沒有。我上任的第三天就有兩名以幹代警的同事被嚇跑了,剩下了四人。我除了每天值12個小時的班之外,就是把犯人中十幾個大小組長叫來,讓他們發揮作用,並及時給他們記功報減刑。
那天淩晨四時左右,狂風暴雨中,圍牆轟然倒塌。我和另一名同事從半山上的住處趕到時,都驚呆了,圍牆倒塌了二三十米,連同鐵門和值班崗樓也倒塌了,兩名值班的同事被埋在裏麵。我聽見倉庫裏犯人的廝打和吼叫聲,並在砸窗撬門,分明是多數犯人看到了逃獄的時機,組長們是攔不住了,情況萬分危急。我讓同事去住處打電話給附近中隊求助,我撲倒在地扒救兩名被埋在磚堆下麵的同事。
就在這時,倉庫門被打開了,犯人呼啦啦便擁了出來。我犯了一個錯誤,從住處跑來時竟忘記了拿槍!本就缺少應急經驗的我,心裏驚慌,就沒有站起來。我知道我已無法阻止這些犯人的暴動,唯一的希望就是救援的幹警盡快趕來。也許是絕望所致,我埋頭繼續扒救我的同事,瘋了一般狂扒不止。這時我聽見一聲怒吼:“都先回來!”
我抬頭一看,又是一驚,怒吼的犯人名叫王強,最凶狠的牢頭獄霸,最難管的反改造分子,連大組長也都怕他,這次暴動也一定是他挑的頭;不少犯人已跑出塌牆以外,他一吼,都站住了,不想回頭,也一時不敢再跑,王強想追誰殺誰誰也跑不了。我站起來了,我以為王強是要在逃之前幹掉我,我曾讓組長們聯手整治過他多次,還關過他幾次禁閉。這時的我就不能再怕了,至少不能太給管教這個名稱蒙羞,我瞪著他吼:“王強你想十什麼?”
王強不理我,跑過來撲倒在地,哭吼著拚命扒了起來。他在救人!
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
那一瞬間,我理解了王強哭吼的原因:他很想跑,他還有15年刑期,但他一瞬間又覺得不能見死不救,他在恨自己壞得不徹底,三進宮的犯人竟要救人,他為此而自恨哭吼!那一瞬間,他司可以率眾逃獄,一瞬間,他又偏向了救人這邊,一瞬間的驚天動地!
那一瞬間,牆外猶豫著的犯人低下了頭,大雨潑身,如一種洗禮!
那一瞬間,尚在牆內的犯人爭先恐後地撲人救人的行列!
那一瞬間,暴動變成了愛心營救!
那一瞬間,我為人性的底色大同而哭了。
我發現,犯人們救人也是不要命的,一雙雙手鮮血淋漓。犯人們爭搶著救人也是凶狠的,為了搶時間,強壯者將占著位子卻效果不大的弱小者揪起來甩到一邊,怒吼著瘋刨。
很快,兩個同事被扒出來了,還活著。
於警們趕來了,接著更遠處的武警部隊也趕來了,三挺機槍架了起來。
但,他們首先看到的是,犯人們在給我的兩名同事做急救,我正流著淚捧看一個又一個犯人血淋淋的手,其餘犯人手拉手站成一排,站在塌牆的裏麵,麵朝倉庫——他們在那一瞬間得到了人性的淨化與升華,他們自己站成了阻擋自己邪惡之念的高牆電網!
回答很簡單,隻有幾個字,但卻感動了在場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