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自己鎖在屋中,曲腿靠坐在床榻角落,瞪著不遠處端放在案台上閃爍跳躍的燭火,腦中混賬一片。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自以為身邊皆是忠心可托之人,然而不料依然掉入了算計與反算計之中。婉珍,她與桑青一道,伴著我一路走來,我是如此地信任她!我暗自苦笑,今天的情形,到底是該叫《無間道》,抑或是《十麵埋伏》更為貼切呢?
但是我又如何能責怪於她,倘若今日我處於她的位置,難保不會做出同樣的抉擇。更何況,她並沒有走得太遠,她對我依舊赤誠一片,更何況,她還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陡然一驚,坐直了身子。
是的,她不會回來了,在這個年代,奴才的性命,連主子手中抱著的一條狗都不如。我是否該責備她太癡傻?她大可焚毀罪證,她大可將此事埋葬不再提及,郭絡羅貴人要詛咒加害於我,又怎會主動提及,她若是不說,便再沒有人會知曉這件事,永遠沒有!
但,她站了出來。
她的臉上透著決絕,她的眼中閃著絕望,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我不願意承認,然而,她這麼做是為了成全我!我為桑青的離去傷心輾轉反側,我為郭絡羅貴人之流的行徑憤怒恨海滔天,我隱忍,壓抑。而這一切,她皆望入眼中。她願意為我除去後患,她為自己曾經的背叛悔恨難當——她用最最激烈的方式求得心安,乞求我的原諒!
我原諒她了嗎?
不!
她並不需要我的原諒。她並不虧欠於我,紫禁城之中,哪個人沒有些難言之隱,沒有些迫不得已,沒有些矛盾抉擇?我這樣想,不僅僅是因為我從不相信那魘咒之術,也因為我切實感受到她愛護我之心,人非草木,在這虛偽的後宮,真心堪比真金。不,我冷笑一聲,真金算什麼,怕是要堪比那萬歲爺的一眼眷顧了!
可是,現在想這些,豈不是太晚——婉珍到底也是要去了,就如同桑青一般。我倏然睜大了眼睛,心中有個聲音對我說道,你要救她!我震動了一下,救她?我否定地搖搖頭,我如何能救得?方才在殿前,或許還有一絲可能,然而當時我已經被這樣的“意外”亂了手腳,現在,晚了,晚了,晚了。
不要說別的,若此刻為她求情,怕還要引得太後懷疑,這是我自導自演的一出苦肉計,救她不得,反倒要救了那郭絡羅貴人!我更加確定地搖搖頭,卻搖不掉心中耳邊那越來越響亮的聲音——這不過是借口!是你怕引火上身的借口!說到底,你不過是個自私寡情的現代遊魂!
不,不是這樣的。我受不了地捂住耳朵,拚命搖搖頭,痛苦地蜷起身子,整個人縮成一團,趴倒在床榻上。我不是不救她,我救不了她!我一遍一遍地說服著自己,一遍一遍地強調,一遍一遍。
正當我心中煩亂不安之時,傳來輕輕地叩門聲,我靜然不動地趴著,沒有搭理。大概沒有聽到回應,隔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起,一個女聲怯怯:“奴婢來伺候小主安寢。”
聽到這樣陌生卑微的聲音,心中煩躁愈劇,我雙手抱頭,依舊不理。
當敲門聲第三次響起的時候,我再也抑製不住怒火,直起身,順手操起身旁的瓷枕,朝著門扔了過去,喊道:“有完沒完了,給我滾遠點兒!”瓷枕在離門兩三步遠落下,應聲而碎。接著,門外一片寂靜,再無聲響。
我瞪著碎成幾瓣的瓷枕,大口地喘著粗氣,也許是怒氣過旺,也可能——胸中有太多捆著借口的內疚。
然而,這一切非但沒有消逝,反而在胸口心中不斷地發酵,快速膨脹,擠壓著我的氣管——我感覺自己將要窒息。我抬起眼,觸目而及的,是今早婉珍為我新折的白梅,低眉一望,手中是婉珍為我新繡的帕子。
“小順子!”我頭腦頓醒,大喊了一聲,急急地下了床,穿上鞋子,便站起身望外走。
剛走到門口,就看到小順子推門而入。我一見他,便急忙說道:“婉珍是被送去了哪兒,快帶我去。”小順子聽了我的話,卻一動不動,隻是呆呆地站著,我斥了一聲:“還愣著做什麼!”
他撲地跪了下來,伏在地上,身子微微發抖。我見他這般模樣,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卻直覺不相信,這才僅僅過了兩個時辰,自己卻不由跟著全身顫抖起來!似有什麼異物哽在喉間,僵著嗓子說不出話來。
“婉珍……”小順子哽著聲音,差點不能成句,“已經——去了!”
寥寥數字,卻震得我耳邊轟隆作響,我腳下一個踉蹌,向後倒去,跌坐在地上。小順子見狀,趕忙站起,上前將我扶了起來。
我全身無力,雙腿發軟,徒然緊咬著牙根,卻依然止不住地發抖。小順子將我扶到一旁榻上,我斜躺下,緊閉雙目,雙手攥握成拳,幾乎不能控製情緒。小順子靜靜地候在一旁,屋內隻有我急急地呼吸聲,顯得愈發死寂。
良久,我緩緩睜開眼,依舊躺著不動,沉著聲音問道:“敏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