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丟了雞,傷心至極,她詛咒著小賊。但她咒罵的氣力明顯不足,使得語氣並不那麼尖利,反而像唱歌一樣,頓挫有節,聽起來就有一點怪怪的味道。
野草芽,幼嫩細軟的野草芽,能長成拐杖嗎?
出了家門,穿過一條窄窄的小街,再往東去,就是後街了。後街沒有青石小路,沒有店鋪,隻有樹叢和田野,還有稀疏的農家草房。
我們小鎮很小,城鄉之間就隔著一條街。那些不吃商品糧的農戶,都住在後街。籬牆草頂的房屋散落在田野疏林之間,跟街道上明顯不同,街道上的居民是屋挨屋、房連房的。
街上的孩子街頭巷尾玩膩了,就到後街來。後街的泥巴路兩邊長滿了雜樹,樹上有知了、蜻蜓、紡織娘。灌木叢裏有時還能找到野果子,野花也常有,但我們更喜歡的是野果,能吃的都是我們最愛的。
黑毛、小民、我,在林子裏摘了滿衣兜的冬青子。來喜和老定他們在路那頭打橡樹果子,橡樹很高,要使長竹竿才能夠著,我們沒有,所以我們隻摘冬青子。冬青子也可以做“子彈”的。打彈弓,在人不注意的時候,彈到他身上,然後裝作沒事人一樣,手指著大樹,眼睛望著天空,常常就蒙混過去了。打了人又沒被發現,像是賺了大便宜,感到無比喜悅。
老台家的籬笆牆邊,長著好多的野草芽,叫不上名字。拔起來,根彎彎的,像個小彎鉤。鄰居盧叔正好路過,看見幾個小鬼手裏的“寶貝”,他彎下高大的身軀,煞有介事地觀察了彎彎的根,最後得出結論:“噢,這是拐杖。”他對著我們疑惑的眼神,很“鄭重”地確認:“嗯,這個東西長大了,一定是拐杖!”
我和黑毛又“研究”了半天,認為盧叔的話沒有錯,因為無論拔哪一根苗起來,根部都彎曲如拐杖一樣。於是我們不再拔它,用心記住了小苗的位置和模樣。我們約定,等到秋天,野草芽長大了、成熟了,我們來把“拐杖”拔回家。
過了一年又一年,也沒有出現長大成材的拐杖,但能長成拐杖的野草芽一直在心裏沒有忘懷。好多年以後,我還堅持認為,拐杖是泥土裏長出來的。
那天,我們拔完拐杖苗往家走的時候,看到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在小路中間擺台子罵人。這是我記憶裏最老的一個奶奶,頭發灰白灰白,在腦袋後麵綰個髻,額前落下的幾縷,散亂地飄在眼睛上。她很矮,很瘦,臉很小,已經癟了嘴。
老奶奶蹲在草房門口,門口就是小路。她用菜刀剁著砧板,一刀剁下去,一句罵出來:
哪個沒良心的好,偷了我的雞好,偷東西沒有好報好,小賊好,吃一口死一口好!
吃了爛嘴好,誰吃誰爛好,爛到掉牙好,我老婆子眼睛瞎好,就叫賊偷了好,我老婆子耳朵聾好,一點沒聽到好,我老了好,就這兩隻雞好,小賊好,吃一口死一口好!
一個一個句子,很有節奏地從那張癟癟的嘴裏冒出來,額頭上的青筋隨著嘴巴的一開一合,曲曲伸伸。而此時,她身後的茅草屋,開著的門,正像一張黑洞洞的大口,把老太婆連同她的菜刀和砧板,銜在嘴裏。
我不知道老人的咒罵,是否能夠懲治盜賊;更不知道老人嘴裏噴出的咒罵是不是野草芽,有望長成斬殺惡人的拐杖,給她打擊妖魔,趕走邪氣,找回失物,解她心頭之恨。
她罵人時,每一個尾字,每一個尾音,都向著一個方向走,聽起來很有節奏。我們站在遠處瞅著,手裏捏著野草芽,不敢走過她門前那條彎曲的小路。似乎前麵有一個魔咒,走過去就會陷進去。
剁刀罵人,這是我們當地最惡毒的罵人方式。老太太丟了雞,傷心至極,她詛咒著小賊。但她的氣力明顯不足,使得語氣並不那麼尖利,反而像唱歌一樣,頓挫有節,聽起來就有那麼一點怪怪的味道,但我們都沒有笑。
許多年以後,我知道了,路邊的野草芽就是普通野草,永遠不可能長出拐杖來。
許多年以後,我還是會想起這事,是誰這麼無情偷了她的東西呢?她這個年紀,這樣的家,經得起一偷嗎?
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老太太,想必她已經入土很久了。埋她的那塊土地,一定也會有好多野草芽。
多麼希望野草芽真的能長成拐杖,能懲治邪惡,能倚拄人生。
多麼希望童心永不老去!
謀及下者無失策,舉及眾者無頓功。
——桓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