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這樣走完了,愛恨情仇都走完了,但活著的人感慨和餘念卻總是揪心。
二姑去了,走的時候骨瘦如柴。
二姑被確診是胃癌以後,做了胃全切手術。手術才三個月,就接到二姑病危的電話。我趕到醫院去看望,她老人家躺在病床上,瘦得就剩一副骨架套著一層皮。眼睛和嘴巴深陷,顴骨很高,膝蓋骨突兀的大,就像吞了一個大鵝蛋的小蛇。據說已經好多天水米未進了,手臂上掛吊水的地方,一塊一塊青紫著。時不時有痰堵在喉頭,掙紮著咳嗽,但已經沒有吐痰的力氣,黏痰慢慢濾到唇邊,兒女們用餐巾紙拭去。眼皮很重,難以抬起,偶爾用力抬高一下,散碎的眼神旋即又藏到眼皮下麵去了。躺久了骨頭疼,就想坐起來,給扶高一點,背後墊上被子的時候,她對我說了一句話:“鳳子,這罪,叫我怎麼受啊!”這是二姑此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三天以後,二姑就去世了。走的時候我不在跟前,後來聽表姐表妹們流著眼淚述說,說二姑是帶著滿腹的牽掛離開的。
二姑最放心不下的是三兒子大明,已經45歲了,還沒有成家。在外打工多年,也沒攢到錢,沒娶到媳婦兒,也沒有隻牆片瓦。過年回來跟二姑住在六字家。六字是二姑的四兒子,是大明的親弟弟,也40出頭了,也沒娶上老婆。因為貧窮,他們被迫蜷縮在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比大明稍好的是六字打工掙錢,蓋了兩大兩小四間房子。二姑落氣前,把六字叫到耳邊叮囑:“六字啊,將來無論如何,你廚房隔壁的那間小房子要給大明住,不要趕他走,你要答應我。”二姑又叮囑兩個女兒,將來要多照顧大明和六字,他們沒有家室,將來年紀大了,孤苦無依。說完這些,已經油盡燈殘的二姑在一縷遊息殘喘,還是不肯咽下。大女兒哭著說:“媽,紅子今夜回不來了,你放心走吧!”原來二姑在等在外打工的五兒子紅子,聽了女兒的話,二姑似乎不再強等,鬆掉了最後一口氣,撒手人寰。
這次二姑真的死掉了,在此之前,二姑曾死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二姑18歲。那時候二姑在學校上學,與同學韓自由戀愛了。但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堅決不同意。女孩子家私定終身,敗壞門風,就是讓她死了也不可能答應。果然二姑就以死抗爭,躺在家裏幾天幾夜,絕食明誌。老頭子態度強硬不可更改,二姑忠於愛情堅定不移,爺兒倆僵持不下。可是二姑的身體不是鐵打的,傷心加絕食,不久就氣息奄奄。我母親看不下去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偷偷打開側門,把我姑姑背出去交給了那個韓,冒著被打被罵被休的危險,救了二姑一條小命,成全了這一樁婚姻。
有情人終成眷屬了,但二姑父家在農村,貧窮是擺在眼前繞不過的事實。他們生育了六個兒子兩個女兒,雖然一個窮字始終沒有改變,但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熱熱乎乎,二姑依然感覺很幸福。沒想到,二姑夫積勞成疾,在身強力壯的年紀就突然去世。二姑的心傷到碎裂,二姑感覺自己活不成了,也一點不想活了,她非要隨著二姑夫去也,哭昏死過去幾次,又被搶救回來。八個孩子站在眼前,二姑不活,孩子們怎麼活?舐犢之情,母愛的力量讓二姑第二次從死神之地站起來。
但現在二姑真的死了但現在二姑真的死了,在她把八個孩子拉扯成人之後,在她耗盡了身上全部的油、抽幹身上全部的絲之後,帶著一副老骨頭和一張皺皺縮縮的皮,永遠地離開了。
也許到了那邊,她會伏在二姑夫身上大哭一場,哭這麼多年一個女人數不盡的艱辛。尤其讓二姑不能釋懷的是,八個孩子有兩個已人到中年還沒有成家,在農村大明和六字這樣的年紀,很多已經見孫子了。二姑拚盡全力讓孩子們平安長大,卻沒有能力讓孩子們改變貧窮的命運,讓他們受到良好的教育,二姑心裏苦不堪言,到死都不閉眼。
人的一生就這樣走完了,愛恨情仇都走完了,但活著的人感慨和餘念卻總是揪心。想起二姑骨瘦如柴的身子,我的天空就冷雨泠泠。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