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1 / 3)

這些日子是桑菲爾德快樂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與我在這裏前三個月的安靜、單調、寂寞情景大不相同。現在沒有了惆悵的感覺,陰森森的聯想一掃而光,到處生氣勃勃,天天人來人往。曾經靜悄悄的走廊,以往無人居住的前排房間,你經過時總會遇上一名漂亮的女仆或者神氣的男仆。

廚房、管家的餐具室、仆人廳、進門的大廳同樣熱鬧。客廳沒有空過,安靜過,除非春天的藍天、陽光、暖風把人吸引到了戶外。即使天氣有變,接連幾天雨綿綿,也掃不了興。由於出不了門遊玩,屋子裏的消遣反而更多更開心。

在有人第一次提議換口味那天夜晚,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玩。他們說到“猜字謎”,但我對什麼是猜字謎一無所知。隻見把仆人叫來了,餐廳的飯桌推開了,燈光重新部署,椅子在拱形門對麵擺成半圓。這些變化全聽羅切斯特先生和男賓指揮。小姐太太們樓上樓下跑,叫來女仆。費爾法克斯太太被請了來,說明各種各樣的披肩、衣服、掛簾放在哪裏。三樓的一些衣櫃翻了個底朝天,櫃裏的錦緞衣裙,花邊吊帶,黑白服飾,一包包抱到了樓下,經過挑選,挑中的放進大客廳裏的小房間。

與此同時,羅切斯特先生把小姐太太們叫到周圍,選一些作為他的人。“英格拉姆小姐當然歸我。”他說。然後,他挑了埃什頓家兩位小姐,登特太太。他看看我,我剛好在他附近,因為登特太太手鏈的扣鬆了,我在幫她扣。

“你也玩嗎?”他問。 我搖搖頭。我擔心他非叫我也玩不可,好在沒有,讓我悄悄回到了我的老座位。

他和他手下的人退到門簾後。另一方以登特上校為首,坐在排成半月形的椅上。有位男賓,就是埃什頓先生,發現了我,似乎提議了邀我參加,但英格拉姆小姐立刻否定了他的提議。我聽到她說:“不行,她一看就知道太笨,什麼遊戲都不會玩。”

不久,鈴聲響起,門簾拉開。拱形門後站著大個子喬治·利恩爵士(也是羅切斯特先生挑選的),身裹一條白床單。他麵前擺著張桌子,桌子上一本大書攤開放著。旁邊站著埃米·埃什頓,身披羅切斯特先生的鬥篷,手拿一本書。有人不知躲在哪裏使勁搖鈴。阿德拉(她一定要參加羅切斯特先生一方)蹦蹦跳跳出來,把挽在手臂上的一籃花往四周撒。接著窈窕的英格拉姆小姐出場,身穿白衣,蒙著長長的麵紗,頭戴玫瑰花環,羅切斯特先生走在她身邊。兩人一同來到桌旁跪下。登特太太和路易莎·埃什頓兩人也一身白衣,站到他們身後。接著舉行一場一聲不響的儀式,屬啞劇,很容易看出是婚禮。儀式結束,登特上校一方商量了兩分鍾後,上校大聲說:“新娘!”

羅切斯特先生鞠一躬,門簾放下。

過了很久,門簾才又拉開。布置第二次的場景比第一次花的功夫多。我原來說過,從客廳到餐廳要下兩極台階。上數第二級台階靠裏一兩英尺處,現在擺了個大理石大缸,我認出是溫室用的,平常擺在溫室裏,四周放外國花,裏麵養金魚,又大又重,搬來肯定費了不少力氣。

缸邊的地毯上坐著羅切斯特先生,身上裹著披肩,頭上紮條頭巾。他眼睛黑,皮膚黑,長相像穆斯林教徒,這身打扮正合適。他活像東方穆斯林國家的 酋長,不是要吊死別人就是要被別人吊死。過一會,英格拉姆小姐出場了,也一身東方人打扮,腰係一條紅圍巾,紮得像腰帶,頭纏一條繡花巾,鬢角處打了個結,兩隻漂亮的胳膊露著,一隻上舉,好像是扶著隻頂在頭上的瓦罐。看她的身材、相貌、膚色、神態,人們會想起往日以色列的公主,而她扮演的無疑正是這個角色。

她走到缸邊,彎腰像是用瓦罐裏取水,瓦罐裝滿後又頂到頭上。坐在井邊的人對她打了個招呼,說了句話。她忙走過去,放下頭上的瓦罐,讓他喝水。那人從衣服裏拿出個首飾盒,打開,隻見裏麵有金燦燦的手鏈和耳環。她表現出一臉驚奇和喜悅。那人跪下,把寶貝放到她腳下。看她的表情和動作,她又難以置信又高興。陌生人把手鏈套在她手上,耳環戴到她耳上。這個場景的人物是以利以謝和利白加,不過缺少駱駝①。

猜謎的一方交頭接耳,顯然對場景表示的詞意見不一。他們的代表登特上校要求“全部換過”,於是門簾又拉下了。

第三次門簾拉開時,隻能看到客廳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用一塊黑色粗布遮擋了。大理石缸搬走了,放缸的地方擺了一張鬆木桌,一張廚房用的座椅。蠟燭全已熄滅,隻點了羊角燈,盡管燈光昏暗,桌和椅卻可以看清。

這個慘淡的場景中坐著一名男子,雙手握拳擱在腿上,兩眼盯著地。我認出是羅切斯特先生,雖然他蓬頭垢麵,衣衫不整(上衣脫落,隻有一隻衣袖套在胳膊上,像是鬥毆中被人扒下的),表情絕望中帶憤怒。他戴著手銬,手一動手銬鏈就作響。

“監獄!”登特上校大聲說,字謎猜著了。

過了很久,表演的人才換上平常的服裝,回到餐廳。羅切斯特先生身邊陪著英格拉姆小姐,正誇他的表演。

“三個人物中我最喜歡你扮的最後一個,知道嗎?”她說。“哦,要是你早幾年出生,準會是個一身豪氣的大俠!”

“我臉上的煙灰洗幹淨了嗎?”他臉朝她問。

“哎呀!洗幹淨了,反而可惜!那壞蛋一張黑臉,隻有你這樣膚色的人演最合適。”

“這麼說,你喜歡攔路打劫的強盜?”

“英國攔路打劫的強盜隻比意大利匪徒遜色,意大利匪徒隻輸給黎凡特②海盜。”

“嗯,無論我是什麼人,你得記住你是我太太,我們結婚才一個小時,在這兒的人都是見證人。”她咯咯笑了,臉泛紅。

① 典出《聖經·舊約·創世紀》第24章第18節。以色列人亞伯拉罕要仆人以利以謝到他本地本族為他的兒子以撒娶個妻子。仆人帶了駱駝和財物到了目的地,看到美麗的利百加到井邊打水。仆人向她要水,她給他喝了,也給駱駝喝足。仆人便給了他金耳環和金鐲,並到她家,求得她母親和哥哥同意她嫁給以撒。

② 黎凡特(Levantine)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地中海東部諸國和島嶼的總稱。

羅切斯特先生下一句話說的是:“登特,現在輪到你們了。”另一方的人出去,他這一幫人坐下來。英格拉姆小姐坐到領頭人右側,其他人坐到他們兩旁。我不再看演員,也沒有興趣等待門簾拉開,注意力集中到了觀眾,眼雖對著拱門,心卻不由自主在坐成半圓的人身上。登特上校一方選了什麼字表演,演得如何,我已不記得,但每幕後那兩人如何商量的情景卻至今曆曆在目。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轉身向著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轉身向著羅切斯特先生;看到她把頭往他靠,烏黑的發卷幾乎碰到他的肩,擦到他的臉。我聽見他們悄悄說話,記得他們交換眼神。當時看到這些情景的心情,甚至現在也揮之不去。

各位讀者,我告訴了你們,我漸漸愛上了羅切斯特先生,現在不能僅僅因為發現他不再留心我,因為我在他麵前幾個小時他都不看我一眼,因為見到他把注意力放到了一位大家閨秀身上,就不再愛他,特別是這位大家閨秀走過我身邊時,連衣角都不屑碰我,黑眼睛即使偶爾看到我,也傲慢地馬上一轉,仿佛我是什麼不值一顧的東西。我不能因為感到他很快會與這位大家閨秀成親,因為我每小時都目睹他好像在追求她,而不再愛他。他的追求是一種有意無意的追求。如果當真他漫不經心,與其說是在追求對方,還不如說是在坐等對方,那麼,他的漫不經心就更叫我著迷,他表現出的自傲就更叫我不得不佩服。

這種種情況會使我產生絕望,但不能使我的愛變冷或消失。各位讀者,你們可能想,我要產生嫉妒心理,如果一個處在我這樣地位的女人居然會嫉妒一個處在英格拉姆小姐這樣地位女人的話。但是,我不嫉妒,或者說,幾乎不嫉妒。我的痛苦不是嫉妒二字能解釋的。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嫉妒,她還不至於引起這種心理。對不起,我說了句似非而是的話,然而我的話是真心話。她喜愛賣弄,但無真本領;她人漂亮,看似多才多藝,但頭腦淺薄,內心空虛,像一片貧瘠的土壤開不出天然的花,結不出天然的果。她不聰明,沒有獨立見解,老是照搬書上的隻言片語,從來說不出,也沒有自己的觀點。她大談高尚的情操,卻不知何為同情和憐憫,也沒有溫情和真情。這一點她常表露無遺。她對小阿德拉的厭惡會無端發泄。當小阿德拉想親近她時,她會出言不善,把小阿德拉拒之門外。有時候,會命令她從這間房跑到那間房。對她的態度總是冷冰冰,惡狠狠。這些本性的表現我的眼在看著,其他人的眼也在看著,看得仔細、清楚、分明。的確如此,連未來的新郎羅切斯特先生也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他的意中人。正由於他的清醒,他的警覺,他對自己佳人缺點的全麵、清楚認識,他對她真情實感的明顯缺乏,我才受到痛苦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