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1 / 3)

我忘記照例放下床簾,也忘記放下窗簾,結果,當一輪滿月(這天夜裏天氣晴朗)升到我窗口對麵時,明亮的月光透過無遮攔的玻璃,直照到我,把我照醒了。夜深人靜,我醒過來後睜開眼看著這晶瑩的銀白色圓盤。月亮美麗,但是過於莊重。我半起身伸手放下床簾。

天啦!什麼叫聲!

這聲尖厲瘋狂的叫喊響徹桑菲爾德,把夜晚的寂靜、安寧撕成了兩半。我的脈搏停跳了,心髒不動了,伸出的一隻手癱瘓了。叫聲消失後沒有再響起。其實,無論這陣叫聲是什麼東西發出的,都不可能接著出現第二次。即使是安第斯山①翅膀最大的禿鷹,也不可能在它巢上的雲端接連這樣叫兩聲。發出這種叫聲的東西必須先緩口氣才能再叫。

聲音來自三樓,在我頭頂響。對,在我頭頂,就是位於我房間天花板上的那一間。我現在聽到了打鬥聲,像是場生死搏鬥。有人用快窒息的聲音叫:

“救命!救命!救命!”是連呼三次。

“沒有人來嗎?”還是同一個人在叫。隨後,砰砰 乓乓一陣腳步聲亂響,我隔著天花板清楚聽到:

“羅切斯特!羅切斯特!哎呦呦,快來!”

一扇房門開了,走廊裏有人跑著。樓上響起另一個人的腳步,有件東西倒下,寂靜恢複。

我披件衣裳,走出房門,雖然嚇得手腳發抖。睡著的人全驚醒了,每間房都聽到叫聲,戰戰兢兢的說話聲。房門一扇接一扇打開,人一個接一個出來,走廊裏到處站著。客人男男女女下了床。“喲,怎麼回事?”——“誰受傷了?”——“出了什麼亂子?”——“拿燈來!”——“著火了嗎?”——“來了賊嗎?”——“我們往哪裏跑呢?”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如果不是月光明亮,所有人更會六神無主。這時有來來回回跑的,有聚成一堆的,有在抽泣的,有跌跤的,亂象叢生。

“見鬼,羅切斯特去哪裏啦,他床上不見人。”登特上校嚷著。

“在這裏!在這裏!”羅切斯特大聲應著。“大家別慌,我來啦。”

走廊盡頭的門開了,羅切斯特先生拿支蠟燭走過來,是剛從樓上下來。有位小姐朝他跑過去,抓住他的手臂。原來是英格拉姆小姐。

“出什麼大事啦?快說!再糟的事也馬上說!”她說道。

“別拽我,快悶死我啦。”他答道。埃什頓家兩位小姐這時也纏住了他。還有那兩位夫人,穿著寬大的白色衣服,像兩艘掛滿帆的船,直向他駛來。

“太平無事!太平無事!”他大聲喊。“是排練《無事煩惱》②。小姐太太們,走吧,不然我不客氣了。”

他看上去像要發作,黑眼睛在冒火。好不容易克製住自己,他又說:

“一個仆人做了個噩夢,沒別的事。她愛大驚小怪,神經質,一定是夢裏遇見鬼,遇見怪,嚇得又發病了。現在請各位都回自己房間,這屋子沒有動靜了才好照應她。各位先生,請給小姐太太們帶個好頭。英格拉姆小姐,虛驚一場,相信你不會害怕吧?埃米、路易莎,你們這對小鴿子回自己窩裏去。太太們——”(對兩位爵爺的夫人)“走廊裏冷颼颼,你們再待肯定要受涼。”

就這樣,他又哄又下命令,叫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的房裏。我不等他開口吩咐,不等誰注意到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間。我離開房間也沒有人注意到。

① 安第斯山(Andes)位於南美洲西部。

② 《無事煩惱》(Much Ado about Nothing)是莎士比亞的一喜劇。

然而我沒有睡覺,相反,開始細心穿衣服。那聲叫喊過後的聲音,以及有人說出的話,也許隻有我聽到了,因為亂子就出在我頭頂的房間。我可以肯定不是仆人做噩夢引起整個屋子的人一片驚慌。羅切斯特先生的解釋是編出的謊話,就為安撫客人。我穿衣是為防止不測。穿好後,我在窗邊坐了很久,望著窗外安靜的庭院和銀色的田地,等著意料不到的事發生。我覺得,在那奇怪的叫喊,搏鬥,呼救後,肯定還會有事。

我錯了,一切重歸寂靜。漸漸地,說話聲、走路聲都沒有了,一小時後的桑菲爾德又靜得像沙漠。看來,這片天地又被睡神和夜色掌管了。這時,月亮開始西沉。我已經穿好了衣服,但仍想躺下。我離開窗邊,走在地毯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正要彎腰脫鞋,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敲。

“找我嗎?”我問。

“還沒有睡?”我預料中的聲音,也就是我主人的聲音問。

“是,先生。”

“穿了衣嗎?”

“穿了。”

“那麼,出來吧,別吱聲。”

我照辦了。羅切斯特先生站在走廊裏,拿著支蠟燭。

“我請你幫忙。”他說。“來吧,慢慢走,別弄出聲響。”

我的拖鞋很薄,走在鋪著草墊的地上像貓一樣無聲無息。他輕手輕腳沿走廊走,上了樓,在多事的三樓黑黢黢的低矮走廊上停下。我緊跟他,站到他身邊。

“你房間裏有海綿嗎?”他輕輕問。

“有,先生。”

“有碳酸銨嗎?”

“有。”

“去,都拿來。”

我回房在洗臉架上拿了海綿,從抽屜裏拿了碳酸銨,又到三樓。他在等著,手裏拿了把鑰匙。走到一扇小黑門前,把鑰匙插進鎖孔,然後問我:

“看到血不發暈吧?”

“我想不會,以前沒有暈過。”

我回答他時身體一顫,但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害怕。“牽著我的手,不能讓你發暈。”他說。

我讓他握住我的手。“手發熱,也不抖。”他說。他轉動鑰匙,打開門。

我見到一間房,記得費爾法克斯太太帶我滿屋子轉那天這間房並沒有看過。房間裏掛著隔簾,但隔簾撩開一半,露出扇原來遮擋住的門。門開著,門裏有燈光。我聽到裏麵發出像狗在嘶 牙咧嘴似的聲音。羅切斯特先生放下蠟燭對我說:“稍等。”他走進了門裏。一進門,迎接他的是一陣笑聲,起初聽隻覺得很響,最後聽出是格萊斯·普爾魔鬼似的哈!哈!原來是她在裏麵。他做了些安排,但沒有說話,我聽到的聲音是別人對他說話的聲音。他出來後隨手關上門。

“來這裏,簡!”他說。我繞到一張大床的另一邊。大床占了房間很大一部分,用隔簾擋住。床頭有張安樂椅,一個男人坐在椅上,穿著衣,但沒有穿外衣。他一動不動,頭靠在椅背,眼閉著。羅切斯特先生用蠟燭照他。我看了出來,他的臉蒼白,像死人的臉。原來是那個陌生人梅森。我看到他身子一邊的襯衫和一隻胳膊像在鮮血裏浸過。

“拿著蠟燭。”羅切斯特先生說。我拿了。他從洗臉架端來盆水。“端著這個。”他說。我照辦了。他拿出海綿,沾 了水,輕揩那張死人似的臉。他問我要嗅鹽瓶,把瓶湊近那人的鼻孔。過一會梅森先生睜開眼,哼出聲。羅切斯特先生解開受傷人的襯衣,他的手臂和肩裹著繃帶。羅切斯特先生用海綿吸流出的血。

“不會眼見有危險吧?”梅森輕聲問。

“ 得啦!沒有,隻是皮肉傷。別怕,老弟,忍著點!我親自去請醫生,我希望明天早上能送你走。簡——”他對我說話了。

“怎麼?”

“我要出去一兩小時,你在房裏陪這位先生。如果再出血,就用海綿吸。如果他頭暈,就把那個架子上的一杯水放到他嘴邊,還讓他聞你的碳酸銨。你無論如何不能跟他說話。理查德,如果你跟她說話會有生命危險。話匣子一打開,情緒一激動,後果就難說。”

那可憐人又哼起來,似乎不敢動。不知由於怕死或者別的原因,他幾乎癱了。羅切斯特先生把帶血的海綿給了我,我仿照他的樣做。他看了看,說:“記住,別說話!”他離開房間,接著鎖眼裏嘎吱一響,腳步聲很快消失。這時,我心裏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在三樓,鎖在一間神秘的房間,四周夜幕籠罩,眼在看著,手在護理著一個麵色蒼白的血淋淋人,而凶手與我僅一門之隔。說實話,真可怕。別的我都可以忍受,但一想到格萊斯·普爾突然撲向我,不禁毛骨悚然。

可是,我必須堅守崗位,看著一張鬼臉。這張發紫的臉嘴不能說話,眼時開時閉,或東張西望,或盯著我,神情恐懼。我必須反反複複把手身 進一盆血水裏,再揩流出的血。我必須眼見照著我做這事的蠟燭因為沒有剪燈花光線越來越暗,身邊式樣古老的舊隔簾上陰影越來越暗。舊大床床簾下的陰影黑成了一團,對麵一張大櫃櫃門上的陰不停地晃動。櫃正麵有十二塊鑲板,上麵雕著十二使徒奇形怪狀的圖像,每塊鑲板一個。十二使徒上方豎著一個十字架和快死的基督。

隨著陰影和光線的閃爍不定,時而可見留胡須的醫生路加低著頭,時而可見聖約翰的長發在飄,時而可見鑲板上出現了猶大的魔鬼臉,而且活靈活現,仿佛轉眼要變成撒旦。

我不僅眼看到這一切,耳朵也在聽,聽隔壁洞穴裏那頭野獸,或者說惡魔的動靜。但是自從羅切斯特先生來過後,它似乎已被降伏,整夜我隻聽到三次發出聲音,間隔時間也長。一次是腳步聲,一次是短暫沉悶的狗嚎聲,一次人的低沉呻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