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 後記(1 / 1)

對往事的記憶力可能是我的強項,這一點我想我沒有必要謙虛,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有權聲稱我寫的這本書比別人更客觀更可信。本書不僅很薄,而且還由兩個部分組成,《八十年代瑣記》和《九十年代小紀事》,兩個題目,分別涉及上個世紀最後的兩個年代,兩部中途天折的未完稿。寫作始於2006年6月7日,先是《八十年代瑣記》,即寫即貼,發表在99書城論壇小眾菜園,斷斷續續寫到2007年1月22日即告中止;《九十年代小紀事》則於2006年10月29日寫了第一章,分散刊登在《南方人物周刊》、《書城》和《上海文學》,2007年春天因故暫停……寫它們,在我純屬偶然,並非在計劃內,說寫就寫說停就停,其中原委一言難盡,諸多詳情還是留待以後再回憶吧,假如將來的某一天我還有興趣。

《八十年代瑣記》沒有寫完,很好,就這樣吧,一個殘缺的文本,已經是一個完足的文本,事後看,對目擊曆史的忠實描述以及對表達禁限的刻意規避迂回,的確會產生一種意外的效果;而一旦禁限終被解除,那種受壓抑的寫作快感也會隨之而去,故而不僅效果是意外的,連風格也是意外的,甚至是一次性的,人們不能兩次踏入一條河。

“一次性”這個詞來自文德斯的《一次》,這個書名給了我靈感,我模仿文德斯,用“一次”開頭,寫下了《八十年代瑣記》的最初兩個字,並且把這兩個字貫穿始終。此外,或許你們看不出來,我暗中模仿的還有海明威,他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用短句,不用形容詞,佯裝出一種盡量保持客觀的視角,多寫對話,不描寫人物表情,隻是我知道我沒法達到這一點,因我本人就在被回憶的情景之中,我不可能假裝自己是一架攝像機。對八十年代,我想寫出一種雞毛蒜皮式的“微觀曆史”,也許我做到了……遺憾的是,到了後來我越來越不滿足於雞毛蒜皮,那個宏觀的曆史幽靈無法從我的噩夢中刪除,於是,“寫,還是不寫,這是一個問題”,最終我選擇了“不寫”。

《九十年代小紀事》最早作為專欄發表時的題目為《上海往事:1990年代》,現在改為《九十年代小紀事》,不過是想在書名上獲得一種對稱與平衡,別無其他深意。

作為一個曾經的文學批評家,長期以來,我對自己的寫作文體和修辭風格始終懷有不斷嚐試的衝動與欲望,這也是我為什麼總是難免對其他人的寫作文體、趣味以及修辭極為敏感甚至過於挑剔的原因。在寫作這件事上,我可以容忍眾多錯誤,卻無法容忍平庸,平庸是寫作的不可容忍之唯一錯誤。

這兩部未完稿均寫於六年之前,它們或零零星星地發表於網絡,或斷斷續續地刊登於雜誌。其後,曾有不少朋友希望我寫完它們,但我已經喪失了那種即便重新點燃也難以繼續保持同一風格的寫作熱情。

一種文體或一種風格,就像一株植物,它隻適合某一特殊氣候與土壤,意欲重新澆灌它修剪它,尤其得看那個當年親手種植它的園丁是否還能鼓起昔日的勁頭。就這樣吧,以未完成的形態保持其曆史的完整性,也許有人讀過其中的片斷,個別人可能還依稀留有印象,但它們遲早會被遺忘,我難道還應該抱有更高奢望嗎……去年,商務印書館的王明毅先生在與我的一次閑聊中,我提起了這兩部未完稿,不料他立即對此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此後發生的一切,那就是我將來的回憶錄內容了,“一次,2011年的秋天北京,燈市口大街33號……”

吳亮

2012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