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作協主席利娜德(1 / 2)

利娜德是一個阿拉伯女人的名字,顧名思義,她不是我們的作協主席,是約旦國的。五十五歲的利娜德學教育出身,拿到過教育學的博士學位。我曾經在她家裏看到過她年輕時的一幅照片,是一個平平常常麵目含羞的女孩,遠不如現在的她更有味道。現在她有一頭飛揚的深棕色頭發,襯著極有滄桑感的淺棕色皮膚,黑色的、無時無刻不在顯露著嬌媚和快樂的眼睛,嘴巴薄而闊,變幻著紅、棕、粉、紫的唇膏,很少有幾分鍾時間這兩片嘴唇能夠安靜地閉著,獲得一個短暫休息的權利。我的同伴陳喜儒說,利娜德這樣的女士做主席不錯,做老婆不行,“鬧心”。我認為這詞兒用得極妙,讓我立刻能想像出一幅喧鬧的夫妻生活的畫麵。

約旦國的作家協會是一個很小的民間機構,所以利娜德總是親自充當司機,開著她的私家奔馳車接送客人。安曼這城市相當於我們的重慶,高低落差大得嚇人,利娜德左轉右旋把方向盤打得飛快,一隻腳同時把油門踩到最大,上天入地,給我的感覺像坐“過山車”。快便快了,可怕的是她的身體和嘴巴還在同時運作,身子矮下來,眼睛從車窗裏環顧路兩邊建築,這個那個的如數家珍,塗著鮮紅指甲的右手脫開方向盤,輔之以幅度很大的動作,腕上的手鐲叮當作響。偶爾覺得一隻手不足以表達情緒的時候,左手也一並用上,腰肢和屁股興奮地扭來扭去,像個剛拿到大把壓歲錢快樂到忘乎所以的孩子。她的奔馳轎車一瞬間便進入高危度的無人駕駛狀態,隨著慣性上坡下坡,甚至還能夠自動拐彎,每每讓我手心裏驚出一把冷汗。再後來,遇有活動時,我們都一齊擠到了使館同誌開的車上。她覺出了這一點,一臉遺憾,攤著雙手說:“我開車已經三十年了!”於是再下一次,我們還是心驚膽戰地坐回她的車。國際友誼第一嘛,犧牲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阿拉伯人都喜歡抽一種水煙:煙台像一隻巨大的燈盞擺在地上,有一米多長的軟管伸出來,管口便是煙嘴,抽煙者輕鬆地握住,吞雲吐霧的同時不妨礙他們的高談闊論。順便說一句,阿拉伯人喜歡講話是出名的,他們自己的國家就流傳著一句諺語:猶太人的腦袋,中國人的手,阿拉伯人的舌頭。精彩極了。利娜德雖然是有身份的女性,但是這不妨礙她對抽水煙的嗜好,我每次看到她口銜煙嘴悠然自得的樣子,心裏總有幾分荒誕之感:民族風情如此濃鬱的煙具,跟她臉上的濃濃彩妝,跟她昂貴的西式裙服、腰帶、皮包、首飾那麼的不相吻合。有時候統一未必是和諧,而是一種純粹個人化的狀態。我們代表團的幾個人中,抽煙者隻有陳喜儒一個,有一次,僅僅出於禮貌,他對利娜德的煙具表示了適當的好奇,利娜德立刻拔出口中濕濾濾的煙嘴,熱情洋溢地塞到了老陳的手裏。座中的幾個阿拉伯人也即刻停止說話,一齊抬頭看著老陳,驚奇、開心、慫恿、鼓勵,種種神情兼而有之。在這些目光的壓迫下,老陳手抓著煙管思想鬥爭了足有三分鍾之久,最後毅然一閉眼,把帶著利娜德新鮮口水的煙嘴塞進嘴巴。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後合。阿拉伯人是笑老陳欲吐不能的怪怪的表情,我們卻是笑他被迫接受了一位異族女士的芳香濕吻。事後老陳苦著臉告訴我們,那煙的味道怪得不能說。

阿拉伯人本是遊牧民族出身,遊牧遊牧,遊到哪兒算哪兒的事,所以時間觀念從來就不具備。有一次我們從紅海出發去佩特拉古城,上午臨時增加一個搭軍艦遊紅海的項目,及至到了佩特拉已經是下午兩點。先坐下來吃飯。利娜德和她的同事們不知道聊些什麼,嘻嘻哈哈一直說到四點多鍾。由於佩特拉是一個中東地區最值得一看的羅馬古跡,在我們的一再催促下,大家才姍姍起身,沿著幾公裏長的崎嶇山路往山穀深處逶迤而行。其時日頭已經西斜,絕大多數的旅遊者正在盡興回返,唯獨我們的隊伍逆流往上。走到一半的時候天氣突變,烏雲壓頂,暴雨將至。利娜德這時候急了,因為那一片山穀寸草不生,每一次的暴雨都會伴隨山洪,上一年就曾經發生過旅遊者被山洪衝走的事件。利娜德帶頭疾走,我們隨著一路狂奔,直累得我惡心欲吐。奔至古城入口處,猛抬頭,看見百米外聳立著巨大的赭紅色石料雕刻成的議會廳門柱,心中狂跳,以為第一眼所見不凡,接下來肯定會有更多驚喜。誰知此時狂風怒卷,山穀裏飛沙走石一片喧囂,豆大的雨點啪啪掉落,天地間陰暗得如同地獄。利娜德臉色大變,揮舞雙手招呼我們趕快撤出。想想古跡以後還有得看,命丟了就再找不回來,大家掉頭便走。撤退的隊伍狼狽不堪,心裏著急,山路又十分硌腳,爬坡下山跌跌衝衝。走到一處背風的崖下,我實在不行了,停下來喘氣,忽聽身後一串清脆的鈴聲,眨眼間崖後鑽出一頭灰色的毛驢,驢背上斜坐著洋洋得意的利娜德,她一手抓著僵繩,一手高高地舉起,眉毛揚著,眼睛眯著,嘴巴咧著,容光煥發,樂滋滋地跟灰頭土臉的我們作揚手告別狀。那小毛驢扭著屁股,顛顛地碎步小跑,轉眼間載著她拐進崖前,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