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達拉的墓碑(2 / 2)

稻子已經進倉,秋風下瑟瑟搖曳的是從農夫指縫裏漏下的一枝金黃。農夫已經走遠,不會回頭,注定這一穗金黃要堅持到秋的最後,被人遺漏、忘卻,不能和億萬兄弟一道進入溫暖的穀倉。此時它的美超過一切。在我看來,源於遺忘而獨立存在,虛構出岑寂田野的動人一幕。漿果、稻穗這樣兀立寒風中的燈盞,秋日的過去就是它們生命的結束,許多美豔走到這裏,像戲台上的名角卸下戲裝,洗去鉛華,走在街市上,純粹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一個人不能在戲台上待得太久,生活被理想化了,虛飾的成分讓人忘了本質的部分,想不起戲台是臨時搭建的,謝幕之後就要瓦解。

暗夜裏,車駛過同樣岑寂的山村,簡陋的土牆上開的小窗口透出昏黃的光。一家人聚在嚴實的屋內,守著爐火,內心踏實起來。穀倉是照耀一家人美好心情的不滅燈盞,隔著芬芳的木板,裏邊躺著一家人的生存希望——從春日開始萌發,經夏日曝曬,現在終於落實下來。當時是那麼漫長,好像一盞秦時的燈,要擎到漢時才被真實地點亮,中間這麼多的交替、銜接、奔跑——的確,我看到那些最終不能點亮燈盞的農耕人家,秋日遠去,寒冬到來,他們是那麼黯然神傷地蹲著,敲打著春日吃進泥層中的犁耙,要問個究竟。豐稔的人家踏實地享受著秋日的饋贈,閑聊時記起春夏那些有趣的細枝末節,唇齒開合中透著一種愜意。看來,隻有希望不落空,眉宇間才有笑意。

一本書在春風、夏雨中展開,終於在深秋的最後幾日畫上了句號。這個文人鬆了一口氣,好幾次他像一個持燈者,火舌飄忽不定,他的心時浮時沉,清明陰晦在瘦削的臉龐上隱現。夜半推開窗門,所有家庭的燈盞都熄滅了,自己卻還在夜色裏跋涉——這大半年的燈火費得太多了,白日瞳孔裏也躍動著兩團火焰。在鄉村寫作,筆下透著蔬筍氣,節奏也比上一個章節慢了。似乎都有這樣的感覺,在鄉村裏完成的這一部分,像是夕陽餘暉下歸欄的牲口,腳步細碎,神態安然,被深濃起來的薄紗籠罩。也應該有一個相近的閱讀環境——村頭老樟樹下,寂靜蕭然的風雨亭裏,簡約樸素的廊橋上。

秋風殘照下的文字要比溫潤陽春時的可靠,它的冷峻是此前未有的情節,濃縮著豔麗的汁水。到了這個節氣的文人筆下,我們說的韻味,其中一部分就是由樸實無華來承擔的。

漸漸成為一個晚秋愛好者。從枝頭泛黃到飄零,抵達地麵時已呈現著冬日的節奏。尚在硯邊的餘墨被風吹幹,兌點水,草草做一幅小品,荒率、清寒,透著筆底漫不經心的揮灑狀態。萬木蕭疏,百草枯黃,一個在秋風中穿行的漫遊者,心是清朗的。一些被春日的繁枝茂葉遮蔽的疤痕,一些少年時代持抱不放的愛戀,不是展現了,就是放棄了。季節使人和物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我依然記得在秋日裏修訂春日裏寫下的一疊文稿,落筆如刀斧,刪盡繁枝縟葉——這就是文字的命運,像許多果實那樣,春夏的花枝招展,隻有到了秋日,是否存在才能確認。

有一些燈盞沒能亮到秋日,與生俱來的命數,使它們止步於初秋。不與夏蟲語寒,不與曲人語道,因為生命中缺乏言說的條件。回放曾經在春日裏生機無限的花朵,不禁追問起空間的曆程中,究竟隱伏著多少玄機;在時光攜帶者無數沉浮不定的生物匆匆行進時,傷逝之美也在同時上演——使一個走到秋日下的人,那些鬱積著濃豔和空洞的春愁,此時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