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冷沉道:“曆來皇家冊立皇太子長幼有序,豈可自亂朝綱?監國大任亦是如此,以長為尊,理應由大皇子監國。”
眾位老臣交首接耳,皆言大皇子體弱,不宜監國。
淩璿靠前兩步,與我並肩而站:“本宮謝謝眾位卿家,我兒監國與否並非要緊之事,如今當務之急乃與燕賊商談,營救陛下回京。”
我側首冷冷笑道:“方才淑妃不是說‘國不可一日無君’麼?這會兒又說‘當務之急’,豈非自相矛盾?”
皂縠九翟冠,附以翠博山,金鳳口銜珠結,珠翠牡丹花鮮豔滴紅。紅色大袖衫逶迤拂地,深青霞帔,織金雲霞鳳文,或繡或鋪翠,圈金,飾以珠,玉墜子瑑鳳文。青色鞠衣,胸背鸞鳳雲紋。
大袖紅衫裾幅漣漣流光,似豔紅冷焰,真真的嬌豔柔美、嫻貴高雅。卻是紅得太濃太重,沉沉的哀淒入骨。
兒子監國,淩璿母憑子貴,大權在握;而老臣多為淩朝舊臣,隻需一點兒風吹草動,流澈淨開創的皇朝基業便岌岌可危。
改朝換代,原也是一夕之間的事。
淩璿臉頰微紅,懇切道:“嬪妾心係陛下安危,娘娘恕罪!”
“大皇子到——”殿外冷統領高喊道。
眾臣轉首看去,隻見阿綢抱著身穿明黃錦綢小衣的心遠穩步跨入金殿。心遠雙手揮動,仿佛拍打著什麼似的,鈴鐺細細響動,漆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轉,看看這邊,瞄瞄那邊,靈氣四溢,絲毫不懼兩旁嚴肅站立的朝臣與金殿磅礴的場麵,眉目之間隱隱浮動出睥睨之氣。
竊竊之聲漸趨高漲,滿朝文武皆言:大皇子與陛下真像,實在太像了!
阿綢登上金台,我伸手抱過心遠,餘光瞥見淩璿麵如死灰、煙影勾畫的美眸深處流動著滾滾的恨意。
秦重嚴肅道:“大皇子如此康健,微臣奏請由大皇子監國。”
三位將軍與部分臣工皆下拜奏請,而一幫老臣不發一言、冷臉以對。
我唇角微勾,早已料到會有此等局麵,淩璿啊淩璿,看來你並不愚蠢,隻不過你想不到我會突然出現於此。
冷統領闊步上前:“啟稟皇後娘娘,四門守衛嚴整以待,九城守軍已半數抵達午門,隻待皇後娘娘示下。”
頓時,抽氣聲此起彼伏,滿朝文武麵有驚惶之色。九城守軍大權一直秘密握於冷一笑手中,如此一來,此時九重宮闕真正的主宰,便是我!
我俯瞰眾臣,淡淡而笑:“很好!眾位卿家有何異議?”
漸漸的,附和之聲連成一片,一幫老臣無奈垂首。
我重重拂開深青廣袖,抱著心遠坐在金漆雕龍寶座上,身姿直挺,微厲的眸光迎上那些老臣震驚的目光,直直的對視,久久的對峙……終於,他們無奈垂首,似在輕輕哀歎。
凝眸看向抱著二皇子的淩璿,麵色沉靜,想必心中定是翻江倒海——恨不得一劍劈死我的吧!
我柔緩開口:“多日來,淑妃辛苦了。來人,護送淑妃與二皇子回宮。冷統領,派人保護雲岫宮,日夜不殆,若有任何差池,人頭落地!”
眾臣又是一驚。兩個侍衛上前拉著淩璿下台,那一回眸的刹那,她緊咬著唇,目光憤恨,尖厲得想要刺進我的眼眸。
我的唇邊笑靨薄而深涼:“為營救陛下及早回京,大皇子監國,蘭陵王、風將軍與本宮一同輔佐大皇子,眾卿有何異議?”
滿朝文武一齊躬身呼喊:“臣等並無異議。”
我淺淺笑著:淨,我隻是一介女子,能做的,隻有竭力保護你辛苦創下的皇朝基業,此時我坐在你的寶座上,你該不會責怪我的吧!我一定會救你回京,一定會的!
下朝後,由阿綢與冷一笑陪著往毓和宮走去。
一路上,熟悉的光景接連不斷的晃進眼底,宮娥素羅飄動、麗影纖纖,滿城春色掩映,紅白風流,綠意盎然,香風幽幽不絕。
鸞儀靜立,我站立於階下,抬眸仰望,匾額上是熟悉的三個大字:端陽宮,澄亮燦金,筆力遒勁剛硬,一筆一鉤仿佛傾注了無窮無盡的深情。
“娘娘,去歲三月,陛下將毓和宮改名為端陽宮,披香殿改為留晴殿,八月,香露宮改名為漱漫宮,”阿綢抱著心遠,輕輕道,嗓音幾許壓抑。
“自去歲三月,陛下每夜都安寢於端陽宮,貴妃娘娘、賢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那邊都不去了……也不要奴婢伺候,不掌燈,時常一人躺在軟榻上,直至午夜了方才安寢……”
是麼?真是這樣麼?我離他而去,他心痛麼?想我麼?一直懷念往日的點點滴滴麼?端陽!留晴!唐抒陽,流澈淨,端木情,阿漫……都說帝王多情、薄情、寡情、乃至無情,如花美眷擁享不盡,卻沒多少真心。我知道他給予我真心,也給予我心殤,然而那真心若是與別的女子分而享之,我寧願轉身離開……
此番回來,是否再度離開,我不知道……
“娘娘,您終於回來了……”阿緞狂奔出來,止步我跟前,臉上滿是興奮之色,一雙眸子楚楚動人。
“我回來了……你們都清瘦了……”我清淺笑著,側首朝冷一笑道,“冷統領,你職務在身,忙去吧。明兒你讓冷夫人進宮聚聚吧,將孩子也抱來。”
“謝娘娘美意,卑職告退!”冷統領笑答,揮揮手,領著鸞儀與侍衛退下。
“大皇子與陛下長得真像,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阿緞看著心遠,眼眸濕潤潤的,“娘娘,您自個兒看看,奴婢去收拾收拾……”阿緞歡欣道,未及我開口便一溜煙的跑了。
“阿綢,你陪著心遠到內殿玩玩,我一人靜一靜。”我柔柔道。
“是,娘娘。”阿綢抱著心遠步入內殿。
我緩緩舉步,深蹙的目光流連於端陽殿的一事一物,往昔的粉紫紗幔流垂於地,層層疊疊的一簾又一簾、如海深情;五彩花蝶紋大觚光可鑒人,幾枝桃花粉色嫣然;紫檀瀟湘水雲屏風素潔靜立,象牙雕花書案仍是玉潔冰清……手指一一撫過,一切皆是纖塵不染,與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雙眸漸趨熱了,腦子裏不斷盤旋著的是他傲挺的身影、幽迷的眼睛……此時此刻,那細微如針的念想流遍全身,啃噬著四肢百骸,啃噬著我的心……對他的思念,從未停止過,隻是被我深深壓在心底,一朝回來,便驚濤卷雪……
思緒百轉,思念千回……許久許久……
“啟稟娘娘,”冷一笑站於大殿門扇處,恭敬道,“二皇子感染風寒,是否宣召禦醫?淑妃娘娘吵鬧不休,說是要見娘娘。”
“哦?二皇子當真感染風寒?”我疑惑道,心中冷笑。
“宮人照看著二皇子,卑職看過,二皇子麵頰通紅,似有高燒跡象。”冷一笑謹聲稟報。
“阿綢,仔細照看大皇子,不可懈怠!”我嚴肅的吩咐道,跟著冷一笑前往雲岫宮。
雲岫宮在永壽宮之北,殿宇飄逸如雲出岫,謂之“雲岫”。
侍衛、內監、宮娥跪了一地,個個肩頭抖索。我步入大殿,羅幔沉沉低迷,宮磚上物什散落一地,滿殿雜亂無章。
冷一笑押著一個宮娥抱出二皇子,宮娥兩臂顫抖,仿佛臂彎中的小小人兒重若千鈞。我伸手接過明黃繈褓,但見小小人兒兀自沉睡,麵容粉嫩如軟玉,麵色酡紅如春日桃花。
手指輕觸他的臉腮,觸手熱燙得嚇人,心中慢慢的揪了起來——眉宇之間印刻著幾許流澈淨的眉目之相,較之心遠多了四分柔美。
懷中嬰孩是流澈淨與別的女子所生的孩子,頓時,仿有一根長長的銳刺紮進心裏,我不想看見他,不想抱著他……我幾乎抱不住……可是,他的身上亦流淌著流澈淨的血液,到底是流澈淨的骨肉,無論如何,我不能狠心的傷及無辜,也不能讓流澈淨從此心存芥蒂。
我嚴厲道:“冷統領,送二皇子到端陽宮,宣召禦醫診治!”
冷一笑命令方才的那宮娥抱了二皇子出殿,吩咐侍衛幾句,那侍衛護送著宮娥走出雲岫宮。他上前低聲問道:“娘娘,是否回宮?”
“不——不能搶走我的孩子……”從內殿傳出一聲淒厲的喊叫,淩璿搖晃著奔出來,隻著青色鞠衣,青絲散落。驟然看見我,神思恍惚的臉上立時冷淡如冰,“我的孩子呢?你搶走了我的孩子……”
“娘娘,二皇子感染風寒,已經宣召禦醫診治,娘娘莫擔心。”冷一笑挺身冷冷道。
“我的孩子無需你們費心。”淩璿瞪我一眼,轉眸看向冷一笑,“你一個小小統領,有何資格與本宮說話?狗奴才就是狗奴才!”
“卑職雖是奴才,有無資格,也不是娘娘說得算!”冷一笑針鋒相對,聲音平靜。
“冷統領乃禦前紅人,有時一句話頂得上淑妃三句話!”我嫣然笑道,揮手示意他退下,“淑妃,年來不見,越發嬌媚動人了。”
淩璿的唇邊浮現一朵冰冷的笑:“你為何回來?走了豈非幹淨?既然狠心離開,為何還要回來受罪?”
我笑得嫵媚而深涼:“受罪?沒錯,本宮所受過的罪,會一並討回來!”
淩璿直直的瞪著我:“好!我等著,你走了,我還真是寂寞呢!”
環顧四周,大殿上滿目華彩,我長長一歎,故作疑惑道:“妹妹生長於龍城,金枝玉葉,錦繡蘭貴,嘉元十五年,我匆匆北上,又回揚州,或許自那時起,妹妹便對我多有敵意,本宮很是不解。想來已是三四載,妹妹可以告知為何嗎?”
淩璿亦是故作驚訝道:“莫非你不知?”見我笑吟吟看著她,她的眼色浮起瞬間的迷惘,“我仍然記得唐容大哥看見你之時那驚豔而仰慕的眼神。”
果然是因為唐容嘯天。我眨了眨眼睛:“就因為他,妹妹便不顧昔日情分、與我為敵?處處害我?”
淩璿嗤嗤一笑,看向雕窗外,濛濛的眸子似乎回到了那花開花落、血雨腥風的洛都三月:“國破家亡,生死攸關,再如何錦繡的鳳凰,落了架,也隻不過是一介平凡女子。唐容大哥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終身之人,然而,可恨的是,那次偶遇,你竟然占據了他的心,我怎能不恨?為了你,他不惜拒絕我多次,我怎能不恨?”
她越說越加激憤,我無言以對,半晌,深深的無奈:“姻緣之事,無法勉強。”
淩璿怒吼道:“原本,他就是我的!唐容大哥並非不喜歡我,若是沒有那次偶遇,唐容大哥愛的是我!”她不可抑製的笑,笑得發狂、發癡,好久好久……笑夠了,她的臉上凝固著冰錐一般的冷笑,“你以為隻是因為唐容大哥嗎?”
是的,不隻是因為唐容嘯天,我早已有所猜測,卻始終無法猜出真正的原因。我閉了閉眼睛,低聲道:“還因為誰?”
淩璿走向雕窗,嗓音低軟:“我是父皇的長女,容貌娟美,生性活潑,機靈懂事,宮裏誰不喜歡?誰不奉承?父皇,母後,太後,都將我捧在手心裏,隻要我一個不高興,他們就千方百計的哄我寵我……可是,你進宮後,一切都變了。”
她猝然旋到我身前,目光尖利:“你與我一樣,天生的公主樣兒,隻可惜你生錯了揚州端木家。我有的,你全都有,你會的,我卻不會……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靜靜的看著她,隻覺她有些可憐——我進宮竟然給她帶來如此巨大的影響,是我始料未及的,也是深深無奈的。
淩璿一抽唇角,咬牙切齒:“父皇誇你知書達理,母後讚你通書史、精音律,太後喜歡你乖巧懂事、體貼溫柔,還有,西寧懷宇欽慕你文采精妙、詞章風流。”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兩年,看似她與我情意甚篤,實則假心假意、妒忌我、怨恨我……我竟絲毫不知、竟如此笨拙。
心裏越發冷涼,亦有些不忍,我感傷道:“這些,你也都會,並不輸於我。”
淩璿揚聲淒厲道:“可是,他們隻看見你的好!我做得再好,他們也認為是理所當然,隻因我是公主、是金枝玉葉,理當比別人好!”她捂著胸口,雙頰的微笑愈加淒涼,“我努力的看書、寫詞,可是,仍然寫不出讓他們喜歡的詞兒,他們不說不好,然而我心裏清楚,比不上你的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