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鳳鳴從船頭跳下,聽從容虎建議奮力向東而遊。不過片刻,眼前卻漸漸模糊,渾身都覺得不對勁。他四肢無力,泛起昏昏欲睡的感覺,驀然發現自己正浮在江麵之上,心內大驚,知道中了敵人的奸計。

兩邊岸上傳來喧嘩,顯然已經發現他這條浮出江麵的“魚兒”。半昏半醒中,繩網近身,被身不由己拖往岸邊。

不行,我要回西雷。我不可以落到若言手中。

鳳鳴心中狂喊,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身穿離國服飾的士兵向自己走來。耳邊的喧鬧越來越遠,四周景物開始發黑。他頭一側,終於昏迷過去。

安定心神的焚香一絲一絲在空中飄動。

離國王宮內,最輝煌的大王寢宮中,絲幔低垂。七八個容貌俏麗的侍女,垂手站在大床兩旁。兩排侍衛整整齊齊站在門外,身材高大,手執利斧,肅穆威嚴。

床上深深陷在柔軟錦被中的人,卻仍未醒。安安靜靜仰躺在床上,長長睫毛覆蓋在眼上,直挺的鼻子和俊美輪廓在焚香的籠罩下有點朦朧,顯出醒著時極難看見的乖巧。

右手從錦被中伸出,寬大的長袖被掠到手上臂處,露出白皙的肌膚,蒼白滑膩中,有幾道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傷痕,看得人暗暗心疼。

一名老者,正坐在床前,將手指輕輕按在昏睡者的手腕上。

妙光身著一襲華麗貴重的彩衣,臉上卻憂心忡忡,輕聲問道:“異人師父,怎麼樣?”

“公主莫急,待我再探。”

這位老者,正是教導離王若言藥術的奇人,他自稱異人,平日隱居在離國偏僻之地,這次,卻被若言王令緊急召到都城。

妙光知他醫術厲害,不敢打攪,隻好忍住不做聲,頻頻把視線投到床上人的臉上。

異人探了半天脈息,皺眉沉吟,忽然伸手掀開錦被,將病人的衣襟解開。一片暗紅的傷痕,出現在漂亮的胸膛上。

“唉……”他輕輕歎氣。

妙光臉色急變:“師父為何歎氣?難道鳴王他……他……”她年少老成,極少失了分寸,不料遇到鳳鳴,十次倒有九次不知所措。

鳳鳴被俘送回都城已經七天,仍沉睡不起,再這樣下去,隻怕活不了多久,怎不心焦?

“鳴王胸有撞擊痕跡,內傷未愈之時連遭大變,心神耗損,後悲切交加,偏偏沒有發泄出來,導致鬱悶在心。本來忌水,他反而跳江逃生,跳江後已元氣大傷,又在這個時候中了迷藥。”異人搖頭,“其中種種分開來,每一種我都可以隨手解救。可混到一起,病中加病,要救他何止難上千倍?”

“難上千倍也要救。”身後忽然有人沉聲說話。

妙光回頭,連忙行禮:“王兄。”

異人也站起,對若言微微一躬:“大王。”

若言緩緩踱前,銳利的目光掃在鳳鳴臉上,低沉地道:“鳴王身分微妙,於我離國大業極為重要,你一定要救他。”

異人摸著花白胡子,沉吟半晌,“我試一試吧。”

妙光大喜:“謝謝師父。”

“救治需安靜,請大王和公主暫離,留我靜心施展。”

屏退眾人,異人從木箱中取出一個長形布包,布包展開,露出一排一排閃著寒光的銀針。

靈活地拈起一根,熟練地往鳳鳴身上紮下。

沉睡多日的鳳鳴,第二天終於在異人的銀針下醒來。看見顫動的睫毛,一直站在旁邊的妙光不由低聲驚叫起來:“鳴王?鳴王醒了?異人師父果然厲害。”

異人摸著胡子微笑,又提醒道:“醒雖醒了,但鳴王受傷過重,隨後的調理才是最重要的。”

烏黑的眼睛,終於緩緩睜開。在睜開的瞬間,流露出小鹿般的膽怯。

若言一直坐在床邊,此刻猛一傾前,挑起鳳鳴下巴,沙啞笑道:“鳴王別來無恙?讓本王好等。”

男人的力道讓鳳鳴皺眉,他困惑地轉頭,似乎弄不清自己的處境。

“容恬……”

“容恬?”若言輕笑,“不用耗費心神找容恬,他被我亂箭射死,屍身大概已腐爛在激流之中。”

鳳鳴霍然震動,仿佛此刻才認清麵前何人,寶石一樣的眼睛瞪著若言,許久才輕輕搖頭:“我不信。”

若言目光銳利如針,直視鳳鳴,冷冷道:“等我將他發臭的屍身找到,你自然就信了。”

鳳鳴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怔怔看著若言。容恬處境危險他早就知道,如今聽若言親口證實卻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咬著下唇,直勾勾盯著若言,仿佛要在若言臉上盯出一個洞來,身軀停止了顫抖,僵硬如石。

空氣凝重起來。

鳳鳴一聲不吭,連一點哭鬧的痕跡都沒有。

妙光和異人相視一眼,都深覺不妥。

若言也察覺有異,將鳳鳴從床內側拉到身邊,抓住他的手腕居高臨下道:“啞了?”

鳳鳴手腕被他抓著,也不反抗,仍是怔怔發呆,隔了片刻,眨眨眼睛,似要開口說話,發紫的嘴唇一張,竟“哇”一聲,吐出一口暗紅的血來。

若言吃了一驚,連忙放手。妙光掩住小嘴驚呼出聲。異人眼睛猛然一睜,大叫一聲:“不好!”撲到床邊,忙取出銀針施救。

鳳鳴卻已昏了過去。

銀光連閃,不斷紮在鳳鳴手上身上,異人不敢有絲毫大意,汗珠密集地覆蓋額上。

妙光探頭看看他們,回頭看環手在旁的若言一眼,愁道:“王兄何必氣他,異人師父說了,鳴王體弱,就如已經快散架的小船,禁不住一點風波。”

若言也盯著床上的鳳鳴,冷冷道:“要不是你無用讓他跑了,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妙光滯言,低下頭去。

異人在鳳鳴身上忙了半晌,方停頓下來,深深吸氣。

“如何?”若言在身後沉聲問。

異人轉身,舉手用袖子輕輕拭去額頭的汗,歎道:“急怒攻心,差點無力回天。大王若想保住鳴王性命,萬萬不可再如此。”

若言黑著臉:“我不許他死,他就死不成。”稍稍皺眉,走前坐在床邊,大手撫過鳳鳴安靜的側臉,問道:“他什麼時候醒?”

“很快會醒,”異人答道,“但他身體虛弱,兼之受激過甚,醒來後會如何,不敢隨意猜測。”

“嗯,我知道了。”若言點頭,冷然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大王。”

“王兄……”妙光走到門前,還是放心不下,轉身低低喚了一聲,瞅一眼若言直挺的背影,又把話咽下,幽幽歎氣,走了出去。

兩旁侍女,靜靜退下,將宮門掩起。

焚香還在靜靜燃著,為寢宮帶來一陣悠遠縹緲的幽香。若言坐在床頭,盯在鳳鳴臉上的目光充滿王者的掠奪和淩厲。

很難解釋自己的感覺。

仇視和利用、欺騙和強迫、詭計和陰謀,這些複雜但對於王室成員來說如家常便飯的東西,很難直接套在鳴王身上。

“容恬對你真不錯。”漸漸地,陰沉的臉上曲線變得柔和。若言有著男性粗獷英俊的臉上,泛起一絲笑容,“你對容恬也不錯。”

他歎了兩聲,修長手指靈巧地解開鳳鳴的衣裳。

帶著傷痕的身體袒露出來,若言讚賞地凝視著,目光有如實物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這具身軀。

他脫下王袍,在鳳鳴身邊躺下,長臂一伸,不勉強地將鳳鳴慢慢摟到懷裏。

“側有美人,君王之福。”若言斜眼看看鳳鳴乖乖的睡相,笑著喃喃,“容恬深情,難道我就不及?他已死了,你除了我,還能選誰?”

閉目,在離國獨有的焚香中入睡。

清晨時,懷中人微微動了動。

若言有著和容恬不相上下的警戒,猛然睜眼,對上睡得正香的鳳鳴。鳳鳴似正在美夢之中,唇邊含笑,身軀不時微微動彈,偶爾皺眉,仿佛夢中被人打攪好事。

若言不做聲,靜靜凝視。發現鳳鳴皺眉之時,會無意識地將頭往自己懷裏擠,就如剛剛出生的小貓一般,可愛到了極點,柔軟的發絲拂到若言下巴,癢癢的。

“咳咳……”

剛要伸手撫摸柔美的臉蛋,鳳鳴卻又在懷裏咳嗽起來。他猶在夢中,眼睛一直閉著,咳了幾下,唇邊的笑意收斂,眉頭開始擰起,像從美夢跳入惡夢。咳嗽還不曾停止,一聲一聲漸漸急促,額頭開始滲汗。

“鳴王?鳴王?”若言輕輕叫了兩聲,心裏忽然泛起不可思議的溫柔,伸手在鳳鳴背上輕拍。

鳳鳴越咳越急,睫毛顫動片刻猛然睜眼,烏黑的眸子對上若言。

若言暗自警惕,立即收起剛剛浮現的一絲溫柔,冷冷看他。

鳳鳴卻似乎還沒有清醒,迷朦的眼睛眨著,癡癡凝視若言片刻,忽然露出炫目的笑容,輕道:“你回來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扔下我。”聲音就如仍在夢中一樣朦朧。

若言一愣。

鳳鳴呢喃著,把頭靠在他懷中,眼睛閉起,仿佛到了世上最溫暖的地方。若言讓他自動靠近,貼在自己胸前,隻覺四周出奇安靜,心跳異常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