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說:卻原來,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卻實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稱出一隻真金戒指的分量,可是,哪裏又有能夠稱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一根稻草的分量是很輕的,輕得讓人不注意它的斤兩。有時,午夜夢回,它變成鴻毛,虛虛緲緲地上升,飄揚到天上,如白雲,空幻而迷蒙,輕靈而聖潔。但我無法忘記。外公手裏的那根稻草,如高山一樣,在我心上。
我想,如果外公的靈魂可以比作是藍天下那朵白雲的話,那麼,外公的心懷,一定是那藍藍而廣闊的天。盡管他離開我們已經多年。而這些年來,媽媽、姨母仍不時在我和表弟表妹們的麵前提起外公,有時說著說著眼眶就潮濕了。我往往無言以對。
有一件事我聽媽媽講過好多回了。媽媽說:“外公很疼愛我們。他在學校教書,隻有周末才能回家。有一次,外公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布娃娃——那是二姨夢寐以求的禮物,是外公親手縫製的。媽和姨媽都爭著要,二姨爭不過,哭了。外公本來想好好休息一下,見媽媽抱住布娃娃不放,就對媽媽說:‘作為大姐,應該把玩具讓給弟妹先,不能為了自己的喜愛而去欺負妹妹呀……’我怎麼也聽不進去,隻是覺得外公偏心,眾多兄弟姐妹中,憑什麼隻有二妹有禮物?我大聲嚷:‘不,我不,就不!’二姨在一旁啼哭,外公忽然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他責令媽將布娃娃讓給你姨。這時我更覺得外公偏心了,一下子把布娃娃扔在地上,淚水在眼眶裏打滾,嘴裏嘀咕著:‘給就給,才不稀罕這破東西呢!’……後來媽媽才知道,這個布娃娃還是你外公利用午休時間趕到縣城買來布料縫做起來的呢——當然,還有其他造型可愛的娃娃在後續趕製中。隻是外公心疼我們,想先給大家一個驚喜……”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外公發火。他鐵青著臉站起來。這時,連二姨都停住哭泣,趕過來扯著我的衣角說:‘大姐,爸爸生氣了,你快向爸爸說,我們再也不敢了,請爸爸原諒吧……’外公聽了你二姨的話,笑了起來,說:‘還是二妹懂事。你這個當姐姐的,落後了。不過,爸爸還是要懲罰你的!’說完,他轉身走到門板後,從灶爐邊撈來一樣東西,放在身後、背著手向我走來……你說,平時煮飯燒草用來捅爐灶的鐵條就擱在那兒。媽這下子嚇壞了,慌得哇哇直哭。外公呢,笑嗬嗬地說:‘太遲了!把手伸出來,今天一定要懲罰你,給你深刻的教訓……’媽不敢違抗,乖乖把手伸了出去。這時,外公把他放在身後的那隻手高高舉起,對著我的手心,從半空中用力狠狠地打下——當時我和你二姨都驚住了,那是什麼?孩子,你知道麼?那是……那竟然是一根稻草啊!”
母親說,如若外公用的真的是鐵條的話,那麼或許她早已忘記。可是……母親說不下去了。
我當然能夠理解。這就是一根稻草的力量。
外婆對外公的離去倒是看得很開。她慈祥的臉上總有淡定的笑容,使人想起了秋日的菊。外婆是幸福的。外婆的父母跟外公的父母是至交,外婆的父母常常從榕江南岸的潮陽坐渡船到北岸的炮台鎮上集市,然後總會到外公的父母開設在炮台鎮集市的秋刀魚店歇歇腳、喝茶聊天。後來不知怎麼的,就把非常聰慧秀麗的女兒許配給了一表人才斯文儒雅的外公。
外公的父親曾要把魚鋪的經營權給外公,但是外公不答應。外公當上教師後,不管在家在校,總是喜歡搗鼓一些東西,農用器具不用說,手表、收音機都很拿手,外公有一套專門修理手表的工具,據說給了現在同樣當教師的大舅。村裏第一台收音機是外公自己動手組裝起來的,差不多有21吋電視機那麼大。唬得村裏的婆婆媽媽們奔走相告,說外公製造出一件說會話的怪物,不知是用的什麼法術,竟然能夠把人裝到小小的空間裏去?揭陽縣城舉辦的全縣大遊行活動,外公指導他學生一起動手做的用聲控燈光的“毛主席萬歲”牌匾閃閃發亮,還會唱出“東方紅,太陽升……”一時萬人空巷,全城歡騰。外公還喜歡做戲服,設計舞台燈光、配景。令人叫絕的是,外公還可以客串演出男小生和老生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