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風吹得淒冷如冬,承乾宮簷下一溜暗紅的戳紗宮燈風車似的打著轉,透過慘白的綃紗看過去,如一隻隻猩紅的鬼眼,森森地瞪著人。
琉璃海棠寬榻上臥著的一個油盡燈枯的女人。
“姐姐,快喝藥吧!”聽到這柔婉的聲音,董鄂淑懿的眼皮跳了一跳,知道是小博爾濟吉特氏來了——紫禁城中唯一肯對淑懿友善的女人。
淑懿在迷蒙中,看到小博爾濟吉特氏微啟朱唇,道:“姐姐,快喝藥吧!這是妹妹親手熬的黃芪建中湯,”她忽然湊近淑懿耳畔,笑道,“這藥不比當年喂給榮親王的那一碗,妹妹在裏麵可是加了甘草的!”
她的話語輕柔,如雲煙縹緲,聽在淑懿耳中卻是字字如釘,死死地釘進心窩裏。
黃芪建中湯雖是《金匱要略》1中的成方,但裏麵有一味白芍,與淑懿尋常進補的參湯相克,同時服用,必有毒性,所以必得加甘草解毒,方有療效,不然,長期服用反而受害。
當年她的榮親王重病時,也是服用黃芪建中湯,淑懿記得當時為了小心起見,不敢召尋常太醫,因小博爾濟吉特氏與淑懿素來親睦,她和皇上才選了小博爾濟吉特氏舉薦的太醫。
難道……難道她的兒子竟是死於日日與她姐妹相稱的女人手裏?淑懿的眼前一陣暈眩,小博爾濟吉特氏端肅的麵目漸漸變得猙獰……
“喝不喝,反正也已經不重要了,橫豎姐姐病重時,也已經喝了不少妹妹為您‘精心調製’的湯藥……”淑懿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可是小博爾濟吉特氏指甲輕輕一彈,一陣芳香掠過淑懿鼻尖,她病入膏肓的身體便再也移不動半分。
“淑懿,淑懿……”是順治,是他,把淑懿從博果爾的手中奪了過來,讓她背負了一輩子禍水的惡名,也是他,無形中把所有的寵愛化作利劍,殺死了他們的兒子。
順治的眼淚滴在淑懿的手上,淑懿想要把這一切告訴順治,告訴他真正的凶手就在眼前,可是她說不出話,淋漓的汗水濕透了月色乳雲紗的寢衣,彎曲的發絲蛇一樣粘在額角上。
小博爾濟吉特氏靠在順治肩頭,哀哭道:“與其讓臣妾的無用之軀存於世上,還不如留下姐姐這樣的賢淑之人,至少可以體察上意,輔助皇上,臣妾隻願替姐姐去死!”2說著,呼天搶地,伏榻痛哭。
奉順治之命至承乾宮問疾的嬪妃們,有的拭淚附和皇後,有的一邊過來勸皇後,一邊向皇帝稱讚皇後賢德。淑懿切齒,恨不得把她們的舌頭全拔下來,掛在午門上示眾。
嬪妃們仍在亂作一團,一位鬢發如銀的老婦人,拄著金絲楠木的龍頭杖,扶著姑姑的手顫巍巍走了進來——正是皇帝的生母,孝莊文太後。
太後向沉香椅上一坐,哀歎道:“福臨隻有與你,才可稱作一對佳偶,我多想你們能白頭偕老啊,如今你一旦先去,往後連個體察我心意的人都沒有了!”3
淑懿又恨又氣,這個奸滑的太後,利用在她臨終前的病榻邊說上一番好話,來彌合與皇帝疏離的母子關係,可是淑懿受寵的時候,她又做了些什麼?淑懿可永遠都不會忘!
“賤人!一群賤人!”然而所有守在承乾宮的人,都已經聽不見了,淑懿的恨毒了的詛咒,如一縷縹緲的輕煙,隨風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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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懿隻覺心口一團心氣翻湧,堵得她幾欲窒息,她從嗓子裏艱難地擠出微弱的幾個字:“賤人!一群賤人!”
“格格,格格快醒醒!格格又夢魘了!”淑懿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貼身侍女皎月一臉惶急地搖醒她,看到淑懿平靜下來,皎月才鬆了口氣,撫胸道,“自打姨太太病了,格格衣不解帶的伺候著,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定是累壞了才時常夢魘的!”
淑懿氣籲籲地撫著胸口道:“額娘的病久久不愈,可查到原因了嗎?”
“郎中沒瞧出來!”皎月無奈地搖頭。
一定有問題!淑懿恨恨地瞧了瞧窗外,窗外就是董鄂府的妻妾們所居的青園。被我查出來,一定饒不了她!
淑懿徹底清醒下來,現在是順治十年三月,她已經重生十幾年了,這十幾年來,淑懿總是會夢到前世那悲慘的一幕,而為了複仇,她用盡一切手段,已經將前世的所有的不利清除得差不多了。
前世她雖然是內大臣鄂碩的女兒,滿洲正白旗,無奈生母是個漢人,還是個不受寵的姬妾,所以淑懿在父親那裏,得到的父愛寥寥無幾。也正因為她是庶出,所以在秀女大挑之後,她沒有像嫡出的妹妹淑嘉那樣順順當當的入宮為作了貞妃,而是被賜給了順治的十一弟——博穆博果爾為福晉,可是造化弄人,偏偏順治鍾情於她,硬是從博果爾手中將她奪過來,納入後宮。
順治是皇帝,旁人等閑不敢詬病,她卻是擔了一輩子紅顏禍水,譙夫再嫁的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