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天有難測風雲,春天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昨兒還隻聽說近幾日天氣要冷,不料天剛暗下來,就刮起了刺骨的寒風,到了下半夜竟下起雪來。玉勤沒想到天氣會是那麼驟變,半夜裏醒來給雙雲雙紅換尿布,見外麵被雪光照得如黎明一般,又聽見呼呼的風聲,心內著實受驚,趕忙找了舊單子和棍子,封了剛放開四天的窗子,這才又到床上摟著兩個孩子睡了。世明在床的另一頭,因白天一路拉她們娘仨實在太累,連雙雲雙紅哭鬧都沒有發覺,玉勤堵窗子這樣的小事更是一無所知。
天明時,大雪已經下了大半夜,地麵上積著半尺厚雪,樹枝上,房頂上又是一片雪白,風不似夜裏那樣緊了。太陽出來,雖有幾分暖意,但依然有如寒冬的感覺。玉勤已滿月五天,對月子裏的一些事也不那麼忌諱了,一大早就起了床,給雙雲雙紅掖嚴。梳洗過後,便忙去廚房做飯了。飯好,世明也掃好了院子裏的雪,洗了手臉,應了玉勤的話回屋吃飯。玉勤給何老栓與何程氏盛好,正要吃自己的,偏聽雙雲雙紅這時一齊在床上哭鬧起來。她隻得放下筷子,又回到裏屋,給她們喂了奶,又看著一個個睡著,才再次回到廚房。此時飯已半溫不涼了,沒時候再熱,勉強吃了。飯後仍洗刷。
傍晚,太陽落下去後,寒風又呼呼吹了起來,午時的一點暖意早已沒了蹤影。晚飯過後,玉勤點了架上雞的數,又回到裏屋。正為兩個孩子忙時,隻覺著腿腳移動不如早上靈便,骨頭裏有一絲酸痛。她這幾日總有不適的感覺,因事多又忙,便沒在意,到今晚竟酸痛難忍起來,尤其是右腿膝部更是難耐,幾乎不能靈便伸屈了。心下想時以為自己染了大病,月子裏染的病終究難治,以後落下個癱瘓或半身不遂來,連累了家人不說,兩個嬌小的孩子便沒了依靠。玉勤想到這些,不覺間滾下了熱淚,又想的是年前起臥多了受了凍,才落下的這個症,那淚更又多了起來。
玉勤將雙雲雙紅放穩睡了,正因自己的膝痛垂淚,世明給劉老栓送了開水回了屋。她不好在世明麵前麵帶悲色,忙擦了淚,又把兩個孩子靠緊點,自己側了身子騰出空來,讓世明在床上坐了。世明也是擔心突然變天致了病,爸媽那裏沒了什麼事,便回屋了,對玉勤沒話可說,兩個丫頭平日就不問,更不用說有玉勤在旁看著了,因此一宿無話,心裏又很憋悶,歪在床上半個鍾頭才睡著了。
玉勤這會想著自己日後的病如何能睡得著,淚隻是浸滿眼,又想以後雙雲雙紅可能因自己的身體不支而無依無靠,心裏酸楚又增了三分。想時,伸蜷了幾下酸痛的腿,既是由於嚴寒所致,就能護上膝蓋擋住寒氣減輕酸痛,寒氣再貼不住腿,自然就會輕的。她見世明睡著,公婆也歇了,便決定縫一個棉墊護在膝上。她擦了滿眼的淚,撥亮了燈芯,又給雙雲雙紅掖了掖;起身下床,把門插緊,輕手輕腳地找了針線,布和棉絮,在燈下仔細縫了起來。雖然再過幾天出了正月才能動針線,可眼下天冷顧不得那麼多了。雖是初春天氣,下了雪又刮了風,與冬天沒什麼兩樣,何況照顧雙雲雙紅,不斷洗刷,家務也忙,不能專心躲在屋裏禦寒。玉勤決心定下,又擔心被何程氏知道,隻縫幾針,便仔細聽一會外麵的動靜,又想她自過了年從來不在晚上來裏屋看,慢慢安心在燈下縫了。
玉勤縫著縫著,不覺間,似睡非睡如入夢境。忽而眼前一亮,已是盛夏天氣。她扯著雙雲雙紅,帶了籃子到金簪河邊洗衣。這時兩個孩子都已四五歲大,甚是活潑可愛,有輕巧的活兒都能做了。玉勤看著她倆在河邊玩,很覺舒心。自己正洗著,忽而一陣涼風吹過,不知什麼地方下了雨,又有幾陣雷聲,正想抬頭看時,隻見東南天空竟現出一道彩虹,七色俱全。沒等玉勤看得仔細,兩個孩子歡喜雀躍,雙雲尤其高興。玉勤見她們歡喜,自己也得意,臉上帶著笑。“媽,看,那是虹”,雙雲雙紅拍著手齊聲說。玉勤心裏一驚,兩個孩子從來沒見過彩虹那東西,又沒告訴她們,怎麼突然叫上名來。正尋思著,雙雲突然又說:“媽,我要去看!”說完,不等反應,便飛入了空中,不見了蹤影。玉勤抓之不及。“媽,我也要”,雙紅指著河裏映的一道也說。玉勤這時心如刀剜,淚流滿麵,上前撲住雙紅,泣不成聲,“雙紅,你不能去,為了媽,你就留下吧。”話未說完,玉勤從夢中驚醒,不小心針刺了一下,忙看時,見雙雲雙紅都安穩睡在旁邊,心才慢慢靜了下來。她這時知那是夢,拭了淚,借著燈光,繼續縫了,直到第二個也縫好,又藏了針線,才躺下睡了。
次日,寒意仍然沒有退去的跡象,一夜之間冰也結得愈發厚了。玉勤仍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了床,不同往日的是兩腿膝關節為防寒氣都係上了昨兒縫的棉墊子。玉勤做了早飯,給公婆端了,自己隻匆忙吃幾口,又回裏屋給哭鬧的雙雲雙紅喂奶。見玉勤如此忙,何老栓還好,心底不順,憋著隻不說。何程氏放下碗便嘮叨個沒完,夾雜些很不中聽的話都出口了。世明聽著雖不順耳,可他做兒子的又怎麼好說。玉勤自然聽到一些,忍了淚看雙雲雙紅慢慢的睡了。
玉勤大事沒有,小事一件接一件,不曾有個空閑。剛把雙雲雙紅放穩睡下,又想她倆的尿布自從劉家井回來連拉帶尿都積了厚厚一疊了,她便要趁孩子睡熟的這會去洗;又想這樣冷,家裏水缸都結了一層冰,河邊的冰自然會更厚,能到的地方隻有井邊。這幾日覺著身子比月子裏強些,手臂也漸漸有了力氣,於是用盆裝了尿布,拿了繩子提了木桶去村外了。
到了村東,玉勤把盆放在離井邊兩丈遠的空地上——洗尿布之類的要離遠些才好,且旁邊有一個水溝能順手把水倒掉,嚴冬裏村裏要避點風敲不開冰洗尿布和衣服的婆子媳婦都是這樣。一切停當,她手提木桶到井邊打起水來,在井裏灌了滿滿的一桶水,便用力往上拉。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又是剛剛坐了月子,木桶又大,裝滿水足有六十多斤,怎麼能提得動?桶剛被拉到半空,她再沒了力氣,不能再向上提半寸,隻得又放到水裏,一臉無奈。
玉勤正愁著怎麼把木桶提上來,可巧這時河對岸山上的興賀挑著木桶踩著雪走了過來。興賀大名何世興,因他未成家,村裏人都叫他興賀。他一人在村外山頭上住著,隊裏看林子的,那邊沒有井,隻得隔三叉五過來擔水,今兒自然也是一樣。興賀護林子,已有近十年了,一個人兩間房,一套吃睡用的東西,再沒其它。他二十歲時曾結了婚,不想在那饑荒的年月,正懷孕的老婆連餓帶病,在懷上孩子六七個月的時候竟死了。那孩子在村裏有眼的娘們裏都說會是個小子,兒子還沒見上一麵就離開了人世,叫他怎麼能不傷心。埋了媳婦,一個人回到家哭了三天三夜,茶水沒進。村長見他爹娘餓死了,媳婦又病死了,素知他誠懇可靠,便安排他在山上看著林子。興賀也再沒去做別的事,因成了光棍,隻有在水用完的時候,才過了橋挑兩桶水回去。因為以前在村裏名聲很好,媳婦死了以後,有好幾個人都要幫他在續一個,光李嬸就想幫兩回,可他每次都像得了癡病似的胡說一些理由拒絕了。之後幾年,再沒人跟他提續娶一事了。村裏的老幼也都漸漸遠了他,以為他不能相處。但興賀自來是個熱心腸的人,有忙必幫,凡見上了年紀的村裏人拉著重物路過山口上坡時,都要從山頭的屋裏下來,幫著推過去,再就是代拉過河,送到家門口,連茶水也不喝就又回到山頭的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