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裏,玉勤一邊守著雙雲雙紅,一邊給公婆洗衣做飯,端水遞藥,還要到山腳河灣地裏除草種菜,雖比過往累了許多,然而世明不在家,心氣倒還平靜。近來春日天氣平和,何老栓病情漸愈,雖然老病沒除,卻比開春時好多了,能自理衣食,且能在院裏走動也不怎麼喘了,很有安康的樣子。何程氏見他身體漸好,每天都在他麵前說些寬心的話。又幾天臨近初夏,便托常趕集又能去工地的村長兒子何世理捎口信給世明,說家裏都好隻差他過些日子回來夏收了。世明三五天聽到一回,心內稍靜了,沒有了剛來那幾天的噩夢連連神魂不定,幹活也更有了力氣。一日日過去玉勤反倒心思沉重起來,白天地裏家裏忙了一天,晚上也難睡的好,好幾回都是守著雙雲雙紅整夜不曾合眼。
轉眼立夏已有幾天,原定在立夏前完成的活被陰雨拖了,四月初才把最後一堆石頭推到山坳裏去。活兒既完,村裏做慣重活的爺們總算在最後一夜睡了一個安穩覺。然而,村裏別的爺們睡得香,世明卻輾轉反側,徹夜難安,到天亮時仍覺得很疲乏。別的爺們陸續起了,他還是卷了衣物,扛了鐵鍁,拖著疲憊的身子隨著最後一撥人回了。
村裏爺們上了路便緊慢不一了,有急事早起的,早看不見影了。與世明一起的大倔世林世旺等,因家裏無大事,一路說笑,煙也不斷,步子都是不快的。世明與他們一起,自然不好撇了他們走的太快。入了午時,幾人才到鎮上。這日子因將到農忙時節,街上還熱鬧著。
一起的爺們因早上隻喝了一碗稀飯,路上又吸了不少煙,這時隻是口幹舌燥,肚子也餓了。距何家灣還有七八裏路,日頭正火熱。一夥人樹蔭下歇一會兒,連渴帶餓,越發不想動了。有的說索性在鎮上吃一回飯,再喝點水歇個涼,躲最熱的這一會。一經提及,幾乎都應了。世明雖不情願,也少不得隨了他們。幾人每人喝了一碗涼開水,吸著煙等著麵。
不一會,幾個爺們正吃的歡,偏巧村裏三個媳婦忙了集上的事路過歇腳。正懷孕的田妹和世旺媳婦都是置備收莊稼用的木鍁掃帚等,醋嫂趁天熱從娘家挑了醋來賣的。三人都當是村裏爺們都到家了,沒想在這會能遇上一撥,看他們還都沒放下碗,便各自倒了一碗水喝,接著不免又是乘興一陣說笑。
這幾個爺們平日雖不誇談,可有醋嫂在,那話便豐富了。剛放了碗沒幾句,讓人噴飯的話便出口了;又讚世林能耐大,醋嫂不僅醋釀的好,生孩子也快。世林隻是憋著笑吸煙。然而醋嫂並不在意,選幾人的短處回了。又說世林雖然能耐大,卻是不能外露的。幾句話過後,都要世林露一回看看。
這時醋嫂見世明獨氣色不好,便要上前打趣他,走近笑說:“吆,世明兄弟,這日子不高興為的是什麼,家裏什麼都好著,老爺子的病也好了,隻差玉勤生一個,今晚回去加把勁不就成了?”世旺媳婦也笑說:“這事可緊早不緊晚哪,幹活挺賣力的,怎麼入了這行當反倒不行了?”在旁的田妹也應:“是呀,二哥,大事是不能不放在心上的,醋嫂的意思是要給你一壇醋,嫂子是個有心眼的,要是哪天有了,可不好意思開口要呢?”醋嫂忙說:“那也不能白送,等玉勤生了小子,要包個紅包給我。”在旁的幾個爺們無不發笑。世明肚裏本是窩氣,聽了這些,臉憋的將要發紅,卻無話可以應答,端著碗不吱一聲。別的爺們仍與幾個媳婦說笑。
一時飯畢,一夥人付了飯錢,又各自灌了一氣水,都說時候尚早,要在樹下歇歇腳,躲最熱的這會,反正到家也是歇。都扛了家夥到樹蔭下,把褂子脫了鋪在地上,躺在上麵歇了。醋嫂田妹和世旺媳婦也趁著喝了一氣水,念家裏有事,都沒有再歇,扛著挑著一路說笑著回了。
午後陽光似火,樹蔭下卻很涼爽,又兼幾天的陰雨,金簪河裏水漲到半坎,漫著綠草,青蛙也很多。幾個爺們在樹下吹著風,又是走了幾裏山路累了,睡得著實叫熟,一個個躺在地上,幾乎每一寸肌膚都貼著地。一夥人在樹下睡,過路人見了一笑了之。睡著便不知了時間長短,不知不覺日頭隻有一竿子高了。世明心中憋悶,隻悔沒老早脫了人群回家,花了兩毛錢飯錢是小,被那幾個女人說那一通,心裏更又添了堵。他最先醒了過來,見日頭偏西,輕輕到河裏濕了擦汗毛巾,洗了手臉,上岸叫了幾聲另外熟睡的人,接著扛了鐵鍁,挑著衣被回去了。別的十幾個也都忙洗了手臉,扛著家夥往回趕了。
世明扛著鐵鍬和衣物比別的爺們先一步回到何家灣時,太陽已落山了,天色也暗了下來,晚飯早的都吃過了。他推了籬笆門,聽西屋何老栓說話的聲兒還好,便放了心。何程氏見世明回來,忙問:“世明,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十幾裏的路,怎麼走了一天,村裏何二他們很多都早回來了”,又下來到門口說,“廚房裏有現成的飯,還是快去吃了吧,走了一天的路,怎麼不累不餓?”世明應說:“媽,晌午天熱,幾人在鎮上吃了頓飯,又在河邊樹下睡著了,這才拖到晚上。”接著,他到牆角放了鐵鍁,提著衣被進了廚房,也不找飯吃,隻掀起水缸蓋,咕咚幾下灌了半瓢涼水;又出來,見裏屋的燈亮著,知玉勤還沒睡,抬手拍了兩下門,叫“開門”,接著在門口站著聽屋裏動靜。
玉勤這時正在屋裏看著雙雲雙紅睡,原是知道世明今天回來,一直提神坐著,可是這幾天實在操累,不知不覺已是半睡半醒之間。忽然聽到有人叫“開門”,猛地一驚,再細聽一下,是世明的氣息,忙答“來了,這就開門了”,忙下了床,鞋也沒穿穩,三兩步邁過來開門。世明在門外等著,覺著過了好大一會才聽見屋裏有回話,心中怒火頓時無名而發。他見玉勤開了門,沒等她回過神來說一句話,開口便罵:“賤婆娘,我平時慣待了你,你今兒就裝起樣子來了。今天叫你知道,以後才記得我是個爺們。”未及說完,一記重重的拳頭打過來。玉勤胸窩著了一拳,頭一陣陣眩暈,幾乎立刻要倒下。世明不等她回神,又一個重巴掌扇在了臉上。玉勤這幾日勞累體虛,又常熬夜,怎麼能經這兩下重打,巴掌剛落,又一陣眩暈,一頭栽了下來,肋骨磕在椅子上,半截身子癱趴在上麵。她頓了一會,強忍著痛到了床邊,一手捂著肋骨,一手支著身子,眼裏滿是淚,不吭一聲。世明見她嘴角冒了一絲血,氣雖沒消,也不動手再打,隻把衣被“騰”的扔到牆角,盤腿坐在床上,口中還怒罵些難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