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發表了兩部關於黑人女性的小說之後,莫裏森將寫作的關注點轉向了黑人男性,“在她看來,一個黑人男性的真正成長標誌是他了解自己的文化,了解自己種族的婦女”(王守仁、吳新雲《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裏森與美國二十世紀黑人文學》,第73頁。)。產生了要從這個角度來寫黑人男性的想法令莫裏森興奮不已:“這令我著迷,對我來說,這真的是世上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我讓它迷倒了……我想象著男人感興趣的事情,像贏得勝利、踢中某個人、卷入衝突,以及感受他們在危險中的興奮程度。”(尚奇(Notozake Shange)《采訪托妮·莫裏森》,《美國拉格泰姆》,1978年11月,第48—49頁,轉引自王守仁、吳新雲的《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裏森與美國二十世紀黑人文學》,第73頁。) 1977年,莫裏森的第三部小說《所羅門之歌》(Song of Solomon)問世,這是一部典型的成長小說,記錄了主人公奶娃從出生到三十三歲的生活及成長曆程。
奶娃家境殷實,父親麥肯·戴德是當地有名的房地產商,母親露絲是繼承了豐厚遺產的黑人醫生的女兒。奶娃直到六歲還在吃母乳,因此得了“奶娃”這麼個綽號。奶娃是父母老來得子,兩個姐姐均長他十幾歲。他看似一家人的寵兒,實際上他的家庭氛圍陰鬱,家庭成員性情古怪。在這種獨特的生活環境裏,奶娃的童年並不快樂。到了成年他又成了父母之間醜事的“垃圾箱”,生活中沒有自我,混沌一片。十二歲之後,奶娃又老又怪的姑媽派拉特走進了他的生活。姑媽那純樸、自然、沒有絲毫雕琢的、率真的性情,給奶娃混沌不堪的生活添加了一抹鮮亮,他開始學會思考,思考自己,思考周圍發生的一切,自我意識在朦朧中漸漸覺醒。
小說的第二部分描寫奶娃孑然一人南方尋金,雖然“沒尋得物質意義上的寶物,卻在精神上抓住了曆史的真實,找到了黑人的文化之根,得到了自身精神的充實”(王守仁、吳新雲《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裏森與美國二十世紀黑人文學》,第74頁。),因而實現了精神上的升華。奶娃的成長經曆了三段式的變化,實質上反映了人格結構上的三種變化,即本我、自我和超我。這種人格模式是弗洛伊德最早提出的,其前身稱為“心理深度結構理論”,後來他發現“人的心理活動之間的相互衝突和調和,並非隻是在不同深度的層次或水平之間進行,而且也在同一層次或水平之中”(轉引自車文博《弗洛伊德主義》,第192頁。),因此弗洛伊德著手從心理動力係統構建人格動力結構理論。1923年,弗洛伊德發表了《自我與本我》,提出了“人格三種結構說”(tripartite personality structure)。現在讓我們借助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學說”,通過細讀文本的方式來解讀《所羅門之歌》中奶娃在成長過程中所呈現的人格結構。
小說扉頁題名是:“父親們可以翱翔,而孩子們可以知道他們的姓名。”(托妮·莫裏森《所羅門之歌》,胡允桓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扉頁。)在隨後的閱讀中我們會發現,這是一個與“飛翔”有著緊密聯係的故事。《所羅門之歌》中的主人公奶娃的記憶可追溯到四歲,當他發現“隻有飛禽和飛機才能飛——就對自己失去了全部興趣”(托妮·莫裏森《所羅門之歌》,胡允桓譯,第14頁,接下來小說的引文均出自該譯著,隻標明頁碼,不再另作注。)。這是奶娃迷失自己的開始,雖然四歲這個年齡還無法形成相對穩定的人格結構,但這是奶娃陷入混沌狀態的萌芽時期,也是莫裏森有意為奶娃艱難而漫長的無我狀態的成長曆程埋下的伏筆。直到奶娃六歲,母親露絲每天都要把他帶到書房,解開衣襟給他哺乳:
他還太小,不會在她的乳房麵前感到眼花繚亂,可是他已經太大,對無味的母乳已經覺得厭倦,因此他別別扭扭地走進來,就像去幹一件不順心的工作,然後像以往一樣,至少每天一次地把他的生命置於她的懷抱之中,從她身上吮吸那清淡微甜的乳汁而盡量不用他的牙齒咬痛她。
吸吮母親的乳汁是嬰兒的本能需要,正常嬰兒的斷奶年齡應該在兩歲左右,然而六歲的奶娃依然“貪戀”母親的乳汁,“三十而立”的年紀卻如同一個懵懂少年也便不足為奇了。這實際上是莫裏森為奶娃後來緩慢的成長曆程和因此所形成的人格結構埋下的又一個伏筆。奶娃此時的抗拒是因為他已不再是一個嬰兒,而是“兩腿幾乎垂到地板上”的頑童,這說明自我與本我在奶娃幼小的心靈裏發生著碰撞,也讓我們看到了一線希望,即奶娃人格結構遲早會發生階梯式的變化並實現精神上的升華。小說的第二章開端講述了麥肯·戴德率領全家在周日下午乘著“別卡特”轎車出遊,這是麥肯·戴德“感到當真是一個飛黃騰達的人物的自滿自足的方式”(39)。而對於奶娃來說卻是一個負擔:
他被安插在前座的父母中間,隻能看到汽車鼻子上裝的那展翅飛翔的女神。在汽車行駛中,他不能坐在母親的膝頭——倒不是因為母親不同意,而是因為父親不同意。因此,他隻有跪在銀灰色的座位上,從後車窗望出去,才能不至隻是看到父母的膝蓋和手、腳,還有儀表盤,或是“別卡特”鼻子尖上懸著的銀亮的帶翼女神。可是這樣一來車就朝身後開了,使他很不快。就像是盲目飛行,不知目的何在——幹脆不知道身在何處——使他很煩。他不想看飛掠而過的樹林,也不想看讓汽車甩在背後的房屋和兒童。
莫裏森對奶娃跟隨全家周日乘車出遊時看不到車外的風景,無法識別方向的窘境的描寫,隱喻了奶娃童年的壓抑與無望,從中我們可以知道父親麥肯對奶娃童年的成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奶娃成年之後,三十幾歲他的生活依舊迷茫且混亂不堪。這次出遊還提到奶娃內急時由姐姐陪伴去樹叢中解手,還沒尿完便聽到采花回來的姐姐的腳步聲,突然轉身尿了姐姐一身:“他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是把注意力放在身後,就像沒有將來的前途似的。”上麵講述的關於奶娃在童年時期的感受及幾件“童年趣事”還不能用人格結構加以分析,前麵提到童年時期一個人的人格結構還沒有穩定地形成,但不可否認的是,童年經曆對奶娃進入成年期如此漫長的本我狀態有著極其深刻的影響。本我(id)(又譯為伊底、原我、私我、潛我、獸我等),“蘊藏著人性中最接近獸性的一些本能行動,具有強大的非理性的無法意識到的心理能量,遵循快樂原則,急切尋找出路,一味追求滿足”(車文博《弗洛伊德主義》,第192頁。)。
奶娃進入成年以後“生活沒有內容,沒有目標……沒有去極力關心別人”。他的一切行為均由本能支配,恰如弗洛伊德對“本我”狀態的歸納:即沒有判斷是非的能力,做事不講道德,不講責任,不講社會價值,趨樂避苦,所有欲望皆出於本能。他第一次來到派拉特家,結識了這位奇怪的姑媽的外孫女哈格爾:“看到她屁股時就已經愛上她了”。而幾年之後奶娃又毫無顧忌地甩掉了這位癡情女,造成哈格爾因失戀而瘋狂乃至最終死亡的悲劇。當看到父親一拳打中了母親的下巴上,奶娃“把他從椅子上拽出來,接著把他摔到暖氣片上”。接下來奶娃的反應是他“既無準備去利用可能性的機會,也無準備去接受責任感的重擔”。缺乏作為一個男人應有的責任感是奶娃在本我階段極其典型的品性。奶娃的生活花天酒地,整天遊手好閑,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卻成了父母間齷齪之事的“垃圾箱”,姐姐們不開心時的“出氣筒”。當聽父親說派拉特家房梁上懸掛的應該是一袋金子的時候,他便在夜間潛入房內偷那袋“金子”,還盤算著如果被派拉特發現,如何用拳頭把她打倒。他甚至盤算如果得到這袋金子的話自己如何離開這個令他厭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