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上路已經是隔天早上。我開著向皙敏借來的小車,阮致遠坐在我旁邊。因為錯過了國慶最忙的頭三天,高速路上並沒有太多車子。
秋意斑斕的行道樹在陽光下閃爍金光,令人疑心那一片片圓巧的葉子,會似金箔般,在風中發出丁零零的金石碰撞之聲。
車載電台正好在放《加州之夢》,阮致遠在我旁邊和著音樂輕聲哼唱。他的聲音有一種獨特的魔力,總能把一首歌哼得輕快活潑,像陽光一樣清澈溫暖。我唇角自始至終噙著一抹笑,簡直像要從心裏樂出一朵花來。
一路上,我們絮絮聊天,內容無邊無際,聊到哪裏是哪裏,倒也自在輕鬆。
“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參加過一個地下搖滾樂隊,夜間也曾到酒吧裏駐唱,有不少女生專門來為我捧場。尤其是,當我唱Beatles的Yesterday,場內必然會尖叫不止。”
也許是因為旅途漫長,說話成為最佳娛樂節目,也許是因為在陌生的公路上飛馳,令人情緒飛揚,身心不由自主卸掉防備和偽裝,阮致遠談興很濃,甚至主動提起一些舊事。
“物理學博士不是應該埋頭紙堆,醉心研究,在實驗室裏度過日與夜嗎?”我疑惑地問。
“哈?你真膚淺。我認識很多理科生文采斐然,遠超你們文學院的酸腐書生。英國有名的搖滾樂團D:Ream的鍵盤手,布萊恩·考克斯,同時也是著名的粒子物理學教授,在瑞士的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進行大型強子對撞器之超環麵儀器項目的研究。他的研究方向是為宇宙的早期模樣拍照。
“我曾經有個學長,專攻理論物理,卻畫一手好畫,《泰坦尼克號》上映那年,他私下不知道替多少女同學畫過人體素描。”
“你們怎麼有那麼多時間?”我驚異。想當年為了考試不掛紅燈,我不知道熬了多少通宵,外加考試打小抄,才勉強過關。
“呀,這就是聰明學生與笨學生的區別。”阮致遠揚揚得意,“其實,學業壓力大的時候,我們宿舍的男生還集體在宿舍裏喝酒唱歌,尋找魂飛天外的感覺。隻是,不管前夜多瘋狂,第二天去實驗室,也不會有一個人遲到。要知道,當時的競爭是很嚴酷的。我們係圖書館裏,淩晨三點還燈火通明,大家都唯恐自己少看兩頁書,別人便有機會比你早一步成為下一個貝可勒爾。”
一路聽他叨念在國外遊學的經曆,又或者說他那些性格各異的學友,讓我這個每次考試都險過的人聽得無比神往,倒也不覺旅途枯燥了。
間中,阮致遠會將保溫壺中的熱咖啡倒給我喝,又或者遞一瓣酸甜的橙子給我解乏。我極享受這種殷勤的伺候。隻是,若旁人看見了,一定誤以為我是巫女,懂得以意念隔空取物。
有兩次,阮致遠甚至提出替我開車,嚇得我差點把頭搖斷。要是被監控攝像頭拍下來,這可真會成為“無人駕駛”的最佳範例。
到達黃山腳下的湯口鎮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因是黃金周,原本安靜的小鎮此刻熱鬧非凡,如果不是秦朗利用旅行社的人脈,一早替我們訂好房間,恐怕我們連個落腳處都找不到。
我們原計劃,放好行李以後,便到山腳去逛逛,或者到附近的翡翠穀去看看碧水潭。可是,滿街都是喧鬧的遊人,我們隻好望而卻步。
阮致遠不想掃我的興,“人多路窄,我還是待在房間吧。你自己去逛逛,開了六個小時的車,你應該活動活動,若看到好吃的帶些給我就可以了。”
我想一想,若是我執意留下來陪他,他肯定會覺得拖累了我。於是,我便欣然獨自出門。
街上遊客多如過江之鯽,實在出乎我意料。我不由有些擔心,怕自己一時任性,帶阮致遠出來,會造成一些不好的後果。但既來之則安之,我想,隻要做好準備工作,憑我們以往積累的豐富經驗,應該不至於出什麼問題。於是,我暫時將煩惱拋開。
我在一家幾乎人滿為患的農家菜餐館,買了新鮮烹炒的山筍、農家小炒肉、石鍋豆腐,還有當地最有名的紅燒臭鱖魚。
我捧著食物,去敲阮致遠的房門,他聞聲應門,虛無空間裏飄出他的聲音,“什麼東西,這麼臭?”
“河鮮版臭豆腐!”我擠進門,瀟灑地反腿勾門,用力關上,“保證你沒吃過。”
“難怪你不願意在自己房間吃——”他拖長聲音,但聲音中的歡愉卻大過刻意偽裝的憤怒。
一道氣流在我麵前淺淺劃開,我能想象他正用力扇動空氣,以表示抗議。唉,當阮致遠穿上他的“隱身戰衣”,他的一切舉動,我就隻能靠猜。好在與他在一起久了,哪怕空氣中再細微的流動轉變,我也能估摸出他的動作了。我懷疑,再過一段時間,我也能練出武俠小說中聽風辨位的能力來。
“呀,嫌臭?等一下你不要吃。”我一邊說,一邊將幾個飯盒並兩瓶啤酒放到書桌上。
“這味道,還真難和美味聯係起來。”阮致遠靠近書桌。我聽見他誇張地深呼吸了一下。
下一刻,陽台上的門便被推開了,飯盒和啤酒淩空飛起,飄到陽台上一張藤編茶幾上。
“我們還是在陽台上吃飯吧,否則半夜躺在床上,我會懷疑自己變成了一條臭魚。”
我搖搖頭,“你本來就是一條翻不了身的老鹹魚。”
話音未落,一隻手便按在我的頭頂,用力亂揉了一把,“廢話真多!過來吃飯吧。”
我笑著走到陽台上,咦,居然風光不錯。
陽台寬敞,安置兩張竹椅並一隻茶幾,也不覺得擁擠。
此刻正值夕陽西下,遠山被染成暖暖橙色,霞光深紅墨紫,簇擁出一番迤邐綺麗的迷夢。
“嗯,風光不錯,就著這臭魚,應該別有一番景致。”我打開啤酒蓋,示意阮致遠同我就著瓶子豪爽對飲。
阮致遠的酒瓶騰到半空,與我的瓶子以頸相交,發出當啷一聲脆響,雪白泡沫並金色酒液瞬時撲出瓶口。我趕緊伸嘴含住咽下,苦澀酒液順喉滑入,嗆得我眼淚急湧。那一瞬,遠處青山也跟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