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輝又坐了一刻鍾便走了。
與他來時的焦躁壓抑相比,走的時候,他的背又挺得很直了。步履輕快,不帶遲疑。
“真的不後悔嗎?”阮致遠從角落走過來,替我拉上帷簾。
“有你在,我就不後悔。”我笑著將臉埋進他頸窩。
那熟悉的味道,讓我安心。
這天晚上,致遠一直陪著我,直到粉紅色的天光慢慢移至窗欞。
離別的時刻,終於來臨。
我環著他的腰,不舍地將臉從他的胸前抬起來。
他慢慢揉著我的頭發,“我就在醫院等你,你放心吧。如果害怕,就想想我們未來的海濱小家。”
我點點頭,像慷慨就義的勇士一般,胸臆中充斥著一種近乎於亢奮的勇氣。然而這勇氣,隨著縷縷發絲在剃頭師傅雪亮剃刀下的紛紛揚揚落下,飛快地耗盡了。
當我的腦袋變得光禿禿時,那些勇氣也蕩然無存了,好像全身骨頭都被人拆卸了。我看著鏡子裏光亮亮的頭皮,好半天,才衝眼淚都快要流出來的老媽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嫂子馬上接過話題,“這下好了,三千煩惱都剃光了,從此你就無憂無慮了。”
“等手術結束,你就再也不會摔跤了。”我哥哥也趕緊安慰我。
“你也真是的,有什麼好哭的,三天頭發就能再長出來了。”我爸用力拍拍我媽媽的肩頭,擺出一副教導主任的麵孔。
“放心吧,被我剃過頭發的病人,都會順順利利出來,而且頭發會長得更好。”剃頭師傅憨厚地笑起來,給人一種莫名的信任感。
借著他的話頭,老媽總算將眼淚忍了下來。
立輝是在我進手術室前趕來的。我來不及和他說話,隻與他匆匆對望了一眼,便有護工推著床車來,讓我躺上去。立輝趕緊擠上前,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想開口說話,可是他搖搖頭,“什麼也別說了,好好進去。出來以後,我任你處置了。”
我衝他微微一笑,來不及開口,便被推走了。
我爸媽和他追了幾步,漸漸被一道道門隔開了。
還有阮致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守著我。
我想,我最親的人和最愛的人,都在外麵等我,我一定要活著,再從這一道道門裏出來。
隻有一個護工推著我進手術室。
我躺在冷冰冰的床車上,眼裏隻能看到頭頂窄窄的死氣沉沉的一片天花板。
醫院的人真應該在天花板上繪上美妙的圖案。因為,這也許是一個人一生中所看到的最後的風景了。
注射麻醉劑的那一瞬間,我想,會不會這裏就是我人生的終點了呢?
如果是,我也可以瞑目了。至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我勇敢地麵對了我自己的感情。
旋即,這唯一的意識便被黑暗淹沒。
是一陣劇烈而鋒利的疼痛,將我從黑暗沼澤中抽離出來。
那疼痛,像一隻巨大的斧頭,狠狠地將我從頭頂劈成兩片,將我的頭骨掀開,一刀一刀,將靈魂活生生地從肉體中剝離、撕裂、抽出。
我忍不住大聲喊叫,想要借此抵消那鋒銳刮骨的疼痛。可是,我拚盡所有,都不能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嗓子裏火燒火燎,像喉壁中長滿了肉刺,不管如何摩擦,也發不出一個音節。
我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沉沉,不受控製。
錐心刺骨的痛,讓我遊離的意識慢慢凝聚起來。
我活著?
我活著。
我活著!
一陣狂喜湧上心頭,抵消了疼痛帶來的恐懼。
是的,隻有活著才會痛。
我的心奇跡般地安定下來,接著感官在劇痛中一點點複蘇。先是指尖慢慢有了知覺,稍稍一動,便能握住虛空中的暖意。接著,我感覺到冰涼的藥水正順著我的脈絡,在手臂裏緩緩流淌;繼而,耳鼓膜與嗶嗶啵啵閃動的心率監控器產生了共振,發出微妙的響動。
靜得如同墓穴的空間,因這規律的心跳聲,有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