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引 北嶺新墳(3 / 3)

同一時間,北嶺北坡的破廟中,土牆早已被風雨洗刷出了條條斑駁,窗棱上的窗紙已是灰黃蝕落,兩扇對開的板門已是灰黑扭曲,上下都有了些參差不齊的缺口。兩門不相合地關著,地上卻是撒了些新鋪的幹草,幹草上躺著一個男孩。當鑫宇武院大火燒得正旺時,男孩眼皮抖了抖,卻仍是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他呼吸均勻平穩,好似還在熟睡中,他臉蛋上仿佛在夢中被貓抓了一樣,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鼻梁上的那道傷口,比臉蛋上的傷要傷得深一些,也要寬一些,足有近指寬,卻是被人給草草敷了一層黑亮的鍋底灰。

如此處理,自不用說,若是在肢體部位,這種止血促愈的土辦法,是最常用有效的了。但,這是在臉上,這處傷口即使以後好了不顯疤痕,也定然會在他的鼻梁上留下一條近指寬的青線。

真不知道這究竟是用來治傷的呢!還是用來毀容的!

乍一看,小男孩的臉頰上滿是汙垢,他頭上滿是灰屑,再加上他所穿的破舊衣服,這不用說,應該是個小叫花子。

然而細看之下,你會發現,他頸部暴露在外的那小片肌膚很是潔淨,一雙小手雖有些髒,卻也掩不住白嫩嫩的本質,似乎透露著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時間已過中午,再加上建昌軍城內那衝天火光的映照,仿如這一日建昌軍天上地上有兩顆太陽一般。

而這小男孩卻仍是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大火炙烤著整個建昌軍城,這偌大的院子,那燥了一冬的梁柱木構以及家私竹木等可燃物實在太多,火中稍微一烤,便可輕易引燃,因此參加救火的人雖多,但卻始終無法撲滅,許多時候剛澆滅一小片,被邊上大火一烤,便又複燃了。

即使後來府衙派遣兵士過來統一指揮,將火勢壓縮在鑫宇武院以內便是極致。

經過仵作一番查探後,發現這鑫宇武院竟是囤積、撒潑了許多硫磺和油料,使得這大火又迅又猛,因此難以撲滅。

最終隻得將火勢控製在鑫宇武院範圍內,竭力不讓火勢蔓延開,等到那些引火之物被燒盡,自然可以將其撲滅。

建昌軍就這樣在天上地上兩輪太陽的炙烤下,提前迎來了一天的盛夏,天慢慢黑了下來,火勢也慢慢熄了下來。

也許是因為城中的大火太過焦點了吧!這一天下來,北嶺那破舊的廟宇終是沒有人來光顧過。

當冷色的月亮升入中空與那萎了的大火交輝時,廟宇內這才有了些許窸窸窣窣的響動。

一番細微的響動後,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媽,我餓了!”

然而,那聲音等了許久,卻終是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響動後,黑暗中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那破舊不堪的廟門被打開,月光照射進來,映出一個醜陋的小男孩驚愕的麵容來。

“這,這是哪兒?我、我怎、怎麼會在這裏?”

半響,才響起一句不可思議的喃喃聲。

“啊!我的衣服!這、這是、怎麼啦?呲...我的臉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慘白的月光下,小男孩抖了抖身上那破舊的粗布衣裳,先是一愣,接而便是滿臉的不可思議,終是因為表情變換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痛得他狂吸了一陣冷氣。

令他更是沒有想到的是:他抖身上那破衣服的時候,竟然抖出了一個信封來,“噗嗤”一聲,掉在了地上,在慘白的月光下可以看得很分明,上麵赫然寫著“吾兒啟”三個娟秀的大字。

看著那字,小男孩略微一愣,接著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這,這怎麼像是媽的字?”

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看了一眼,小男孩這才將信將疑地彎腰撿起了那封信,拆開一看,裏麵赫然隻有一張信紙,抽出來一看,月光下看得分明,上麵寫著:

錦麒吾兒

兒見此信時,母已攜武院之一切,去晤兒之爺奶父叔於地下,兒今已十進三,雖仍稚年,母亦不舍,然狼子狗官為禍,母隻有如此方能保兒周全,母傾注所有,亦隻能如此,兒當竭心自立而生,待來年長成時,竭查吾滿門之橫禍,招冤於爺奶父叔與吾之靈前,以慰母以命存兒之心,銘此於胸,代闔家數十口而活於世,謹之於言,慎之於行,隱之於世,待長成慎而發之,謹記!謹記!母翠蘭辭書

信雖數語,字亦娟秀,然文錦麒卻在這上麵的每一筆上都感覺到了剜心鑿肺之痛,那滿腔的剮心之痛,使得他麵容扭曲,雙腿一軟,竟沉沉地跪倒在地,立時泣不成聲。

這一瞬,天在旋,地在轉,月黑風高夜淒淒;

這一瞬,孤了親,寂了心,餘生難再暖家寄;

這一瞬,心泣血,腸悲斷,哀音恨怨滿腔啼。

任其淚水沿頰而落,打濕了臉上的傷口,淚水蝕痛了臉頰,他卻全然不理不睬,恍如痛至麻木,哭得顫栗無聲,讓人見之都不免鼻酸眼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咬牙,直直地挺起身來,雙手仰天一攤,一聲悲鳴嘶吼如同從心坎生生擠出:“媽......請......放......心......”

那份嘶啞與悲情,若有聞者,定能讓聽者與之撕心裂肺般地產生共鳴,牽起附近一片鳥獸蟲鳴,竟也是悲天慟地。

繼而他又直挺挺地磕倒下去,額頭被他重重地磕在地上,“砰砰砰......”愣是一連磕了十二個響頭,額頭上皮肉模糊,滲出血來,一片紫紅。

他竟全然不覺疼痛,如行屍般緩緩站起身來,一抬頭,卻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仿如能吃得下一個人般。

突然,他猛地一挽衣袖,露出了右臂來,竟一口直接咬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牙印破皮入肉,浸出了烏紅的鮮血,和唾液交於一團掩沒了大片血肉和肌膚。

“印銘於體,警我之誓,今吞母書,書篆於心,伴我永生永世!”

血染薄唇微啟,這一字字由咽而發,一字一詞之間都透露著讓人心驚膽戰的森冷。

隨即他猛的一抬手,將那張信紙揉作了一團,一把直接塞進了口中,嚼也不嚼,生生被他給吞入了腹中。

隻留下了那空空的信封,卻被他小心翼翼地塞入懷中掩好,他這才腳步輕起,在身旁不遠處撿了一根樹杈,望了望天上的明月,轉身朝山下而去。

月光中,那背影雖還瘦小,卻是透露出無匹的剛毅,仿如那十三歲的少年在這一夜間竟已然長大。

這一天,亮了一街,火了一城,引火焚院存子生,

這一夜,悲了一腔怨,冷了一身血,月冷信銘行將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