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鞋匠
她是個修鞋匠,這年頭,在古丘,如她這般卑微的修鞋匠,不多了。
古丘九流,上九流帝王,聖賢,武者,隱士,官,佛,仙;中九流舉子,書生,相命,丹青,僧,道,尼;而修行是位於下九流最末端的,甚至連世人眼裏低俗的青樓娼妓都比修鞋之人地位高。
古丘南方人喜歡著方履,棕麻鞋,高靴,而北方人因為“謝公屐”的廣泛流行而多穿木屐,尤其是士子文人,登高臨望,乃必備之品。窮苦人家著草鞋,自己編織,不存在修鞋之說,而富人奢侈,換鞋平常,因此修鞋匠修的一般都是中流人士的名貴鞋,最常見的是貴重獸皮做的鞜和鞮。
孟菁長得不美,甚至有些醜陋,不到二十的年歲,左臉有一塊紫色胎記,上唇突出,她一身麻衣,靜靜的坐在江州青衫縣熱鬧的琵琶街頭。有一副簡陋皮囊的孟菁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青衫縣之所以為青衫,是叫青衫淚濕,此地往來無平人,皆是富商大賈,達官顯貴,充滿了琵琶琴瑟之音。
琵琶街是有名的青樓街,青樓十八坊,每日能踏上貴公子或大官馬車的美麗姑娘不知凡幾,琵琶街的女子也以嫁的人家身世背景作為攀比的資本。任何一坊青樓都不會看中孟菁這樣的女人,除了容顏缺缺,她的手大如蒲扇,腳非金蓮,不符合南方男子的審美觀點。
其實孟菁有心進入青樓的,尤其是琵琶街十八坊魁首的秋荻樓。秋荻樓無論是規模還是姑娘的質量,都是琵琶街第一,如今的秋荻樓已經成為江州女子躍龍門的機遇,甚至有許多官宦人家的女子,為求一個如意郎君,也會喬裝來此,當幾天賣藝不賣身的知客。
秋荻樓的門檻相當高,據說每一位從秋荻樓嫁出去的女子不單有傾世之姿,且琴棋書畫,歌舞吹彈,數理堪輿,無一不精通。孟菁連隻讀過幾本書,連才女都不是,自然難以入得高門。
袖鞋的買賣不易,凡是來修鞋的,都自視清高,往往不給孟菁好臉色,有時候,因鞋修得不完美,加之來人心裏有氣,孟菁也曾遭人毒打,敢怒不敢言。世間的善意仿佛都離孟菁而去了,她孤單的背景在琵琶街頭顯得落寞而無力。
秋荻樓有個叫念茹的姑娘,跟孟菁是半個朋友。念茹在秋荻樓待了將近一年,一年都沒能讓人挑走,她的處境亦是水深火熱。不過,念茹八麵玲瓏,心地善良,雖然跟高官貴公子們無緣,但在附近販夫走卒中,街頭商鋪中口碑不錯,大家也都願意幫她的忙。也正是因為念茹的關係,孟菁最近的日子才好過了些,至少每當有人故意刁難她時,總會有人出麵,替她擋上一擋。
孟菁寡言,她本來是個挺會說話的人,她喜歡點評文人的詩詞,胡謅亂言,即便每次都會讓她的父親哭笑不得,她也樂此不疲。後來家道中落,她流落街頭,漸漸的就不喜歡和人交談了。
念茹的性格活潑,自從認識了孟菁,孟菁就成了她的話簍子,開心的事也說,不開心的事也說。最近,念茹不開心的事比開心的事要多,一年之期快到了,再無人相中她,她隻能離開秋荻樓,去過普通人的日子。念茹曾悄悄告訴孟菁,其實走出秋荻樓也沒什麼的,一年之中,她得到的賞銀足夠她活大半輩子了,她邀請孟菁同她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孟菁頭一次拒絕了念茹的好意,她有不能離開的理由。
今日,念茹也許有什麼事耽擱了,沒有來。孟菁數了數一天掙的銅子,修一雙鞋,簡單的一枚銅子,難的五到六枚,她的手藝全是一個老鞋匠臨死前教給她的。在她家中出變故之後,走投無路的她找到曾經受過她家恩惠的老鞋匠,不過老鞋匠得了中風症,命不久矣,家無餘財,為了報恩,老鞋匠撐著病重的身子教會了孟菁修鞋的技術。
孟菁是讀書世家的女子,起初隻會哭泣流淚,為什麼世間的不幸都降臨到孟家的身上。她已經不是處子了,其實她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是否清白,因為跟生存相比,清白這兩個字顯得太過貴重。隨著生活的逼迫,她的技術愈加的嫻熟,當一個人要此為生的時候,她不會再覺得苦,反而會信賴和珍惜。
“也不瞧瞧自己什麼東西,老子好心好意要買你,一千兩白銀,都他娘的不願意,摸個屁股都不行,晦氣,晦氣!”一位肥頭大耳,滿臉疹子的青年,穿著紅綠色的花衣,脖子上掛著大金墜子,兩隻手腕上更是套著不計其數的精美玉器。他整個人如同行走的寶庫,盡是奢華之氣。
而讓他噴的狗血淋頭的女子,她並無多少傷心的神色,潔白的臉頰上透著一股堅忍,紫色羅裙,耳朵嬌小,有種大家閨秀的感覺。她正是念茹,孟菁在青衫縣唯一的朋友。念茹經曆過大風大浪,這種場麵早已司空見慣了,秋荻樓裏,客人挑姑娘,姑娘亦是有挑客人的權力。這倒不是秋荻樓的風騷老掌櫃有多好心,待價而沽的道理她想的透徹,姑娘賣出的銀子越多,秋荻樓的收入自然也更加的豐厚。
肥頭大耳的青年有些身份,他爹是青衫縣的縣丞大人,正七品的官。若在一方大州,正七品掀不起什麼水花,但在青衫縣,有著江州司馬老爺當老丈人的縣丞,確實無人敢惹。青年名史嵩,他絕非無惡不作之人,雖然模樣寒磣,卻才學匪淺,在今年的古丘科考中,他在進士中排三十四名,相當不錯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