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眼”的大輪盤下,“倫敦飛魚號”快艇就停在河岸邊。這是前往格林威治方向的快艇,我登上了“飛魚號”快艇,在快艇露天的尾部找到一個空座。“倫敦飛魚號”啟動了,震耳的馬達聲中,飛艇攪動了急流,層層的浪花在黑青色的泰晤士河上劃出了兩道長長的白色軌道,那浪花像是嬉鬧的孩子雀躍地追逐著後甲板,隆隆的馬達聲和嘩嘩的水波聲交織在一起,震耳欲聾。
“飛魚號”在泰晤士河上歡快地飛奔著。滔滔的河水上,被“飛魚號”劃出的浪花,一層層出現,又一層層地消失。我被“嘩啦啦”的浪花迷住了,上一刻還是浪花,頃刻就消失了,又回到了水中。船一開動,就有了浪,船停止了,也沒有了浪花。對於這滔滔不絕的河水來說,浪花是瞬間的,對於浩瀚的宇宙而言,人也是瞬間的;浪花來自河水,歸於河水。人來自哪裏?回到哪裏呢?
泰晤士河讓我想起了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又譯為《孤星血淚》)(The Great Expectations),那個故事就發生在這個空間。時隔200多年,當年的河水早不知道流到哪裏去了,可是,這河床還是當年那樣地蜿蜒。我和《遠大前程》經曆著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故事,可又沒有實質的區別。仿佛人間所有的故事都是在重複那麼幾個主題,都是在造夢尋夢,最後從夢中醒來,或者永遠沉睡而去。那夢就是生活的波折,就是這河流上的浪花。
《遠大前程》中,那個叫作皮普的鄉下小子,淳樸天真又誠實。在鄉下,他愛上了一個漂亮的複仇女神化身——埃·斯黛拉,埃·斯黛拉被變態的老女人郝維辛訓練成向男人複仇的工具,因為,郝維辛在新婚的夜晚被新郎拋棄。無意間,皮普救了一個逃跑的犯人。後來,皮普長大了,成了鐵匠姐夫的好幫手。那被救的犯人發跡了,他不忘救命之恩,暗中給了皮普一筆財產,皮普進入了倫敦上流社會。他努力成為上流社會的人,他開始看不上曾經相依為命的姐夫。可是,皮普和上等人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最後,犯人又落入監獄,皮普不但落得個一無所有,還欠了一身的債。那漂亮的女孩長大後替老女人向男人複仇,皮普也在其中。最後,那漂亮女孩埃·斯黛拉又步了變態老女人的後塵,她被新郎拋棄了,她成了仇恨的犧牲品。老女人被火燒死了,複仇的人成為自己的犧牲品,那漂亮女孩原來是犯人的女兒。恩怨、發跡、犯罪、愛情、仇恨交錯起來,最後,經曆了大起大落的皮普又重回到了鄉下。
站在這異國的河流上,我才看到我和皮普多麼相像?我們都走上了一條遠離真實的自我之路,經曆了失敗,再回歸原初。把我和皮普延伸到整個人類,我們不都是選擇了一條遠離自己的路行走?我們都離開了原初的真實本性,被名望、財富、權力所誘惑,我們也要經過衰敗,再回到原初。
浪花在飛騰,看起來是那麼的漂亮、迷人,可是沒有一個固定的浪花,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過去了。“飛魚號”靠岸了,渦輪停轉了,浪花消失了。浪花並不存在,那是渦輪造成的現象,它隻存在於瞬間。當渦輪停止,浪花就平靜了,浪花都要歸於水。我、皮普和很多人所追求的,不就是像這浪花一樣嗎?一心追求的,費盡心機也得不到,你想抓住的,越努力卻越抓不住。因為,浪花本身並不存在。生活不也是這樣嗎?從平靜如水到波濤洶湧,飛到了浪尖,轉眼間,又會被高高的浪峰拋棄。誰會持久不懈地在浪尖上?誰會永久地在浪穀裏?我在浪花上迷失了,成了丟失了精神家園的流浪者,我不遠萬裏來到了西方,卻是要尋求一條再回到東方的精神之路。
搖晃的船讓我開始意識到,那麼多的事情是我根本就不能夠把握的,甚至我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心。我不知道我會變成後來的樣子。我曾經是一個樸實、靈氣十足的原野上的孩子,我原本有圓滿的生活。在大城市的20多年,我變成了大城市的人,和我的過去切掉了關聯,我沒有了根,沒有了老奶奶,沒有了大地、原野、天空,沒有了童真。在現代化的洪流中,我像是沒有根的浮萍,隨波逐流。
生活真是奇妙!在無情地捉弄人,一夢過去,如隔千年!一覺醒來,隻是一眨眼間!時間啊!洗刷了一切,我們所能夠看見的經曆,沒有什麼可以永久留下來,也沒有什麼真實不變。仿佛有什麼在我心靈的深層攪動著,一層層的記憶開始浮現,那些遙遠的記憶中,有一個失去的樂園。
我的路,東方的路。
“代筆門”事件讓我遭受了巨大的創傷,我不僅僅傷痛,更多的是內疚、羞愧。我無顏見人,我不上網,撤銷了微博,關掉電話,在人間蒸發了。我的痛苦和內疚交織在一起,除了我自己,我無法責備任何一個人,這一切,不是別人的錯,是我一步一步走上了一條不該走的路。
我一個人躲在家中痛哭,我哭得天昏地暗,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哭了,我仿佛掉進了一片無窮無盡的悲傷的海洋,那裏埋藏著全人類,甚至動物、植物的悲痛。我不是在哭自己,那無盡的悲傷,像是阻擋不住的海嘯,一浪又一浪,把我掩埋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傷悲、還是孤獨、還是其他。我知道我在毫無意義地抽泣著,我想停下來,可是,我已經失去了控製,手腳都不聽指揮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控製了我。漸漸地,我聽不見自己的哭聲了,我和我的情緒脫開了,我感覺不到悲傷了,我沒有思想、沒有情緒,我不再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隻感到一股力量,我開始向高處升起。我看到一個女孩趴在沙發上抽動……
躁亂的城市讓我沉淪於痛苦、內疚、悲傷、懺悔的情緒中,我已經精疲力竭,無心再繼續往日的軌跡,受內在不可遏製的呼喚引領,我決定離開這個帶給我榮耀和挫敗的城市,脫離繁忙嘈雜,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裏能夠讓我忘卻現實,讓雜亂的心沉澱。
“去哪裏呢?”幾個月驚心動魄的焦慮生活,讓我的神經繃得都要斷了。“聽從第一個最美麗的召喚!”我心中響起一個聲音。一幅美麗的景象跳進我的心中:蔚藍的天空,潔白的雲彩,破舊的磚頭瓦房,一望無際的草原,浩瀚的天空,那是我成長的地方,那是蒼涼的大西北高原。“那是我曾有的天堂!”
當一個人不再看自己身上的光環,就開始從內在真正地尋找自己;當一個人不再陷入恐懼的情緒中,才慢慢地在反思中療愈自己的創傷。一個聲音不斷地問:“這一切,都是怎樣開始的呢?”
我悄悄地回到大西北,雖然老奶奶去世了,可是,那裏依然是我難忘的童年樂園。我生長了7年的蒼涼大地。我的爺爺早已經退休,奶奶去世了。已經80歲的爺爺,雖然行動遲緩了,但身體還依然健康。當年的農場大院已經變了模樣,有了高一點的樓房,有了更多的車,但是,大西北的風姿依舊。
白天,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有一群群牛羊和馬,湛藍色的天空,一朵朵白雲從頭頂上飄過,仿佛伸手可以抓到。一望無際金燦燦的黃花地,戈壁灘上閃光的五彩石、成片的胡楊樹、蒼涼的沙漠、肥沃的草原,沒有密布的高樓,聽不到飛速穿行的汽車,看不見熙攘嘈雜的人群,聞不到讓人窒息的汽車尾氣。
在遠離紅塵鬧市的沉寂中,華麗的光環和噩夢的黑霧都散去了,心中湧起的喜悅衝洗了我的煩惱和焦慮,我忘卻了痛苦和煩惱,忘卻了發生在我身上的都市故事。我的心被大自然的美景淨化了。在原野上,我遙遠的夢幻故鄉,飄浮著我小時候和老奶奶在一起的歡樂。
我的內心安靜了。
夜晚,那無與倫比的夜空,像一個大碗緊緊地把大地蓋住,碗的中央鑲嵌著銀河,星星的閃爍此起彼伏,像是調皮的孩子在眨眼睛。一顆顆流星自由自在地在空中掠過,望著流星飛過,我驚歎,心中不時地喊著:“我要做那顆星!”西北浩瀚的夜空敲開了我的心,給了我浮華的生活永遠不能夠給我的安全和寧靜。我的心空靜了,似乎有很多個世代,我就在這純淨的天空下,我本來就屬於這塊深厚蒼涼的大地。
這浩瀚的夜空中回響著康德的話:“有兩種東西,我們越時常、反複思索,它們就給人心灌注時時翻新、有加無減的讚歎和敬畏,這兩種東西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法則。”
“天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法則”像是神奇的藥片,我曾經驚恐、焦慮、內疚、悲痛的心安定了。
夜晚,我就要睡著了,在半夢半醒中,一個聲音響起來:“你原本就是這樣安詳,離開了她,你開始了流浪。”
“就這樣,不要睡,不要醒,不要掙紮!”那聲音安撫我,不讓我突然醒來。
“你是誰?”我在迷幻中問。
“我是你的記憶領航員,找到了她,就找到了你!跟我來!”
那是記憶領航員第一次出現。記憶領航員還在引導著我在夢境中穿梭,記憶的湖麵上波紋斑斑,一切都模糊不清。
“看,那是我的童年!”在時間的運河裏,我看到了一個滿臉褶皺的老奶奶,幹枯的雙手拖著一個土裏土氣的小女孩,女孩的眼睛像水晶一樣閃著靈光,老奶奶的眼睛是那麼熟悉,“魔法眼睛”!瞬間我飛進了那眼睛……
童年,仿佛遠去了千年,又似乎隻有一瞬間,那是我失去的樂園。一切在隱隱約約中浮現,我看見一隻在廣闊無邊的綠地上飛翔的蝴蝶,一個奔跑在蒼涼大地的精靈,樸實的孩子,轉眼間,蝴蝶變成了高樓林立、人口密集的大都市裏的一顆塵粒,精靈的小女孩變成了粉飾的女人。
“那是所有人的童年,是人類的童年!”那聲音淡然回答。
我看到,那閃著水晶靈光的小女孩站在城市的高樓夾縫中間,汽車轟隆隆地飛馳而過,留下一股煙霧。一朵玫瑰花被都市飛滾的車輪碾壓成了碎片,她試圖撿起那朵玫瑰花,汽車一輛一輛地飛馳而過,她嚇得躲在路邊。一群群外表奇異的人從她身邊穿過,他們裏麵穿著同樣的鐵製內衣,一群瘋狂的影子在撞擊鐵製內衣,他們的頭上生長著髒亂的頭發,那頭發越長越長,連成一片,在城市上空形成了滾滾的濃雲,他們摔下一堆堆腐臭的廢物,揚長而去。
“那是我!”我驚訝地辨別出了那個女孩。
“也是所有現代人!那所有的現代人也是你!”那聲音譏諷地說。
那女孩搖身一變,加入了那一群人,她穿著古怪的服裝,被稱為“瑪雅酋長”。她茫然了,她的靈性像那玫瑰花被在鋼筋水泥的大都市碾碎,那玫瑰花被扔在垃圾桶裏,那上麵寫著落後、無知、愚昧。她被現代化改變了,她迅速融入現代化,加入了浩浩蕩蕩的大工業化的隊伍。
“你變得不是你自己。你得到了瞬間成功,也丟掉了自己。”那聲音冷冰冰地說。
瞬間,“瑪雅酋長”的衣服被一道閃電擊穿,那女孩茫然不知所措,她赤裸裸地站在機器人一樣的人群中,那人群從她的身上踏步前進,她恐懼萬分,幾乎倒下。奇怪,她並沒有被人踩死。
“隻要你不倒下,沒有人能讓你倒下!看看你的路!”那聲音提醒。
我看見,我在一步步地走路,我所走的路,早就有人走過千萬年,那路上寫著一個人類共同的故事,從遠古的神話,到今天的現實……一個白發、健壯的老人占領了畫麵,她手裏嗬護著一枝玫瑰花!那張滄桑的皺紋臉,一雙幹柴一樣的手在一個破盆裏攪拌著,一邊咕咕地召喚著雞群……
“老奶奶!”那是我的老奶奶。在她的眼裏,我是那玫瑰花!記憶的湖麵清晰了,記憶領航員隱退了。
我的老奶奶,她曾是我的一切,是我生命的給予者,是我最早的智慧導師,我的先知,我生命的啟迪者,我的天地和頂梁,我的家,我的根,我的安全,我的依靠……她不是生育我肉體的媽媽,卻是給予我生命的母親,沒有她就沒有我。她用感情的乳汁滋潤了我的童年,用神話、傳說、觀天、察地孕育了我幼小的心靈,她用平凡的生活教給我,每一個存在都在永恒的循環中,萬物都有獨特的生命,都和更大的世界連成一體。她給了我那一段樸實無華的童年生活,沒有電腦遊戲,沒有麥當勞,沒有名牌服裝,沒有冰激淩,沒有iphone、ipad,沒有4G。我與老奶奶幸福圓滿地生活在天人合一的境界。
隻有抹去記憶中城市的浮塵,在靜靜的沉寂中,她才會浮現。她是我失去的童年的主旋律,她觀天地、看四季、問良心、知天道,她知道那些不被認可的古老智慧,把它們留在我的基因細胞中,她內化的那些神秘知識為我早期生活添上了獨特的色彩,生命的智慧。她是我樸實無華,卻又浪漫無限的童年中的大女神。
我,一個“亞曆山大”的80後,沉湎於生存奔波的現實,把我的月亮神話世界遺忘殆盡。老奶奶和我就是那一輪圓月。我們是月亮的不同階段,我是那嫩芽似的初月,她是那月食。她那不再明亮飽滿的月光,神秘、幽暗,卻內斂,她所失去的青春的月光變成了深厚的生命智慧體驗,幽暗中散發著靈性的氣息,足以讓她能夠看到任何方向,她是無所不知的先知,是一個穿越遠古時空的神話中的人物,她早早地就在我的意識深層埋下了關於生命的種子。她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她也沒有任何超凡的能力,沒有先進的現代化知識,她的生活,就是她的內心,有條不紊,沉著安定。
關於老奶奶的曆史,我聽到的很少。我隻知道她是爺爺的媽媽,不知道老爺爺是怎樣娶了老奶奶,不知道她是怎樣生養了爺爺。老奶奶是膠東人,她經曆了幾個時代的變遷,生於清末,長於民國初,在軍閥混戰中生存,經曆了8年抗日戰爭,4年解放戰爭。她是曆史的目擊人,看著人間世道變了又變。她很少談過去的事,仿佛過去的事情現在正在發生,未來還會發生。
老奶奶去世的時候,我7歲。就是從那時候,我失去了自由的樂園。曾經一度,我以為她真的不再回來了。現在,我才知道,她從來就沒有死,她還活在我的心中,她隻不過被壓在了記憶的深層。當我陷入困惑,她就在我的夢中出現了,從我良心的顫動中閃過她的影子。她在自然,在天空,在時間的長河裏,她在任何地方。沒有老奶奶,我就沒有了曆史、過去,我甚至不會活在這個世界上,或者,我甚至不會出生!
揪著臍帶不撒手的孩子。
我的前28年,開始於我的名字——“靈靈”。也許我就是有靈氣,才叫“靈靈”。“靈靈”讓我開始了在世俗和超凡之間掙紮、回蕩的人生故事。老奶奶,這個久遠的老靈魂,似乎早就知道小靈靈要來了,她期待著、等待著我,陪我度過了我生命的最初7年。
我聽得最多的故事就是我出生時候的危難,為了生我,媽媽的命都差點搭上。我一出生,就被斷定為“死嬰”,我生命的前幾分鍾先經曆了生死考驗,生死的危機早就埋在我最早的心裏。“死亡”這個詞,讓我害怕,我從小就怕死。可我又好奇,死了之後我上哪去?我思考它,又怕它真的來臨。
從我記事起,就沒少聽老奶奶說起:“那一晚,老奶奶眼皮直跳,心慌得喘不過氣來。老奶奶知道靈靈要來了,高興啊!”可是,每講到這時,她又開始傷感,晶瑩的淚珠從她那幹枯的皮膚上流下來。我趴在老奶奶的懷裏,擦著老奶奶的淚水,不解地問:“老奶奶,為啥哭呢?”老奶奶用手撫摸著我的臉說:“老奶奶陪不了靈靈太長時間了!老奶奶老了,要回去了!”“老奶奶要去哪裏?”老奶奶望著天說:“天上!”我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老奶奶的意思,老奶奶去世,我知道,她變成了天上的星星。
我爸爸是生長在西北的山東漢子,媽媽是“文化大革命”時到內蒙古插隊的北京知青。他們也算是那個年代的幸運兒了,媽媽和爸爸都是被推薦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在大學裏他們成了戀人,畢業後留在了北京。據說,在娘胎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我是個男孩,我上躥下跳地撲騰著,好像在娘胎裏高興得不得了!到了該出生的日子,我卻沒有一點兒要橫空出世的跡象。一個月過去了,我還是在娘肚子裏歡樂地跳騰,就是不出來。奶奶忍不住了:“是不是有問題了?”去醫院檢查,卻一切正常。爸爸說,我就像是侯寶林相聲《摔鞋》中的第二隻鞋,都知道要發生什麼,就是個遲早的事,為等靈靈生下來,全家人都不能睡好覺。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啊!為了防止有問題,爸爸媽媽決定要開刀剖腹,把我挖出來。
就在第二天要去省城住院的那一夜,我在媽媽肚子裏拚命地鬧,到了黎明,我終於掙破了羊水,羊水灑了滿床。爸爸說,這第二隻鞋終於要摔下來,可絕不讓人省心。哪裏還來得及去城裏的大醫院,媽媽被送到農場裏的醫院。
人家的孩子,都是“探頭探腦”,自己哧溜一下子出來了。我是撅著屁股出來,結果我的上身和腿抱成一團,頭和腳都在肚子裏。媽媽流血不止,已經痛得昏迷了,我被卡在人間和娘胎中間,出不來、回不去。農場醫院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外麵等候的老奶奶聽到了裏麵的驚慌,她衝進病房。老奶奶祖上是中醫,她說在家鄉就見過這樣生孩子的,她指揮著醫生從側麵剪開口子,硬是把我從娘胎裏拉了出來。媽媽流了很多血,我總算是出來了。
我雖然出來了,但兩隻小手緊緊地抓著臍帶不放,這讓老奶奶吃驚。小時候,老奶奶常常把我的兩個手做出拳頭狀,放在一起,比畫著:“靈靈啊,就這樣揪著臍帶,老奶奶一看就知道了,靈靈一來人間就知道自己的六寸‘同身’ !”醫生要掰開我的手,剪開臍帶。老奶奶不讓,她要親自剪。她在我兩手所抓處剪開了臍帶,那長度正好是六寸。臍帶一斷,我的手鬆開了,留在我身上的臍帶被塞到肚裏,成了我的肚臍眼,我有了“神闕” 。
從那個時刻,我脫離了和母親的連接,我變成了一個人。長大後,我也問自己,那個時刻,我是高興還是悲傷?我有了老奶奶、爸爸、媽媽、奶奶、爺爺,我不孤獨。可是,有種莫名的孤獨感在我心靈深層,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從小有問不完的問題,“我到底從哪裏來?”除了老奶奶,所有人都會回答我,“從你媽媽肚子裏來的。”“媽媽從哪裏來?”“媽媽從姥姥肚子裏來的。”“姥姥從哪裏來?”……沒有人能夠回答我的問題,老奶奶回答了,我不再問了。她說我是從天上來的,也要回到天上去。我相信老奶奶會先回去,以後我也會回去。長大後,老奶奶的話成了哄我的迷信,我知道我媽媽確實生了我的肉身。我不再追問了,可是,有個聲音時常騷擾著我,“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我始終也沒有個清楚的答案。
我一出來,臉憋得黑青,沒動靜,折騰半天,打屁股、掐胳膊,我都不哭一聲,醫生斷定我一定是卡得時間過長,缺氧而死了。媽媽還在輸血搶救,我卻被斷定為“死嬰”。奶奶哭起來,爺爺歎息。好在媽媽沒有危險,一家人圍在媽媽的床頭,爸爸握著媽媽的手。隻有老奶奶抱著我不放手,那年,我的老奶奶80多了,她抱著一團小肉球,老淚縱橫,哭得天昏地暗:“兒啊!孩啊!老天爺啊!行行好吧!你不會說話不算數!”誰想到,老奶奶的眼淚有了魔法效果,我這邊有了反應,鼻子抽了抽,就“哇哇”大哭起來。這一哭,就沒完沒了,奶奶全家高興啊!老奶奶說,我和老奶奶幾輩子的緣分了,哪能就這麼走了呢!我就這樣來到了這個世界!
老奶奶常叨叨:“靈靈啊!怕自己挨刀子,自己就出來了!”老奶奶處處袒護著我,仿佛她活著是為了等我,我來到這裏,也是為了找她。她給我找出了不及時出生的理:“靈靈不想來啊!又不能不來啊!”我不記得在媽媽肚子裏的日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可是小時候,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我來的那個地方和這裏不一樣,好像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遠得在誰也看不見的天空後麵。每當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有深深的孤獨感,我總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不明白是什麼原因,我被什麼拋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我會望著天上的白雲,想象著我乘著雲彩飄遊。我很小就知道了UFO,我幻想UFO能夠接我走,那時候,我一定帶著老奶奶。
不知多少年之後,我讀了本柏拉圖的書,上麵講到了靈魂的故事,說一個靈魂在出生前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是靈魂選擇了自己的一生。有什麼好與壞,別怪命運,隻怪自己的選擇。我這才感到老奶奶說的,也許正是我遲遲不出生的理由,我一定是未出生就看到了人間的苦難災禍,不想來到這裏。可又沒有辦法不來,我自己選擇來找老奶奶,這個知道生命智慧的老靈魂能夠在我最無知的階段指導我,我才能夠度過艱難困苦。我這獨特的出生方式,讓我一出來就先知道人間的生老病死。
媽媽的產假到了,老奶奶認為,就我半歲前的“惡劣”表現,會把媽媽累壞的,隻有老奶奶能“降服”我。當時,姥姥已經去世了,姥爺退休,舅舅上學,在北京,沒有老人能夠幫助媽媽照顧我。那時,媽媽和爸爸都還在北京的大學裏。爸爸是個工農兵學員,高考恢複兩年了,工農兵學員的前景不樂觀,他壓力大,考上研究生才能有前途。媽媽說,那時候大學的年輕教師都住在筒子樓,廁所和水房都是公用的。他們占領了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間,已經很幸運了。那時候,還不時興雇保姆,他們兩人的工資不過100多點,又沒有地方住,哪裏能雇保姆?
就這樣,我跟著老奶奶,留在了西北。爺爺是老奶奶的獨子,原來在部隊,隨著部隊來到西北,轉業後成了這農場的副書記,爺爺把老奶奶和奶奶都接來了。那時候,已經有很多人回山東了,“葉落歸根”,可是,老奶奶不回去。奶奶爺爺已經退休了,老奶奶的身體比她的兒媳婦(我奶奶)還健康。我能夠記得的是,老奶奶每天早早起床,打掃庭院,剁菜喂雞。總是老奶奶吆喝著讓我起床吃早飯,晚上,老奶奶摟著我睡。
沒封上的天靈蓋。
前100天,我是個極不讓人省心的孩子。那時候,我能吃、能喝、能睡、能哭、能鬧,精氣神足極了。我很鬧人,醒來了就哭,好像來到這個世界,受了多大的委屈。大概在娘的肚子裏超長的原因,雖然難產而生,可是我很強壯。我有了力氣,就哭,哭累了就睡,睡好了就吃。我很任性,晚了一步喂奶,就“哇哇”大哭,表示抗議。隻有在老奶奶的懷裏,我才安靜。可是,孩子要和媽媽在一起,這把奶奶愁得不行,奶奶曾經是建設農場的小學老師,生了4個男孩子,男孩子都沒有一個像我這麼鬧人的。
老奶奶說:“孩子的天靈蓋還沒封上呢!這孩子靈,到了晚上,鬼神還不和她說話?”小時候,老奶奶用手護著我的天靈蓋:“靈靈啊,就靈在這裏!靈靈有鬼神相助啊!”我隱隱約約地知道,這天靈蓋裏藏著我的大秘密!那地方,似乎總是有股微妙的波動。長大了,我知道那是百會穴,印度人叫它為頂輪。
就連我洪亮的哭聲也帶給老奶奶得意:“這孩子能哭,聲音這麼洪亮,說明肺氣足,長大了,不憋屈,不生大病!”有個老鄰居建議,在大街上貼小條子:“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路過行人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奶奶這麼做了,還在家裏貼上符,老奶奶認為符號中藏有精妙的信息,也能夠召來符號的信息。爺爺是農場的領導,哪能容忍自己家裏人搞迷信!他讓奶奶把貼的小條子都揭下來。過了百日,我不那麼起勁地哭了,老奶奶說,那是眾人相助,每人念一次小條子,就是一次祈福,加起來,就起作用了。
人家的孩子都先認媽,我眼裏卻先認老奶奶。我動輒就“大鬧天宮”,隻要老奶奶抱著,就安靜了,不哭不鬧,睜著眼睛望著她,好像她才是我媽。她抱著我,“叮鈴鈴”地學門口的風鈴聲,我就“咯咯”不斷地笑。這會兒,大家都圍著我,逗著我,全家歡喜啊!在我的印象中,我兒時的一切就是老奶奶。老奶奶不在了,我才認媽。媽媽說,我也不像她,她從小就文雅,很有教養,沒有這麼蠻橫霸道。奶奶說,我可是一點也不像爸爸,爸爸是老三,從小懂事,又不任性。趕上上世紀60年代初的大饑荒,爸爸才6歲,就有“孔融讓梨”的風範,把自己的糧食分給哥哥。老奶奶說:“靈靈像我,沒你們那麼多事,想幹啥就幹啥,一點不憋屈自己。”我,仿佛生來就是自由的精靈。
記憶中,我身上至少還有另一個“我”,“我”常常能飄出去,在高空中看見自己。有時候,“我”在屋頂上看見我,“我”卻下不來。有兩次,我清醒地知道,“我”從我的天靈蓋出來了,還飄遊了很久。一次,是堂哥帶著我和小夥伴去附近的野地裏玩耍。我們在地裏挖了苦苦菜,奶奶會做成玉米菜團子。在路邊的小溝,我看到一朵很漂亮的野蘑菇,我采了這野蘑菇,那蘑菇似乎有股魔力召喚我,讓我吃下去,我吃了一口,不一會兒,隻覺得心堵在了喉嚨上,就說不出話來了,我開始出冷汗,失去了知覺,我飄出去了,我迎著燦爛的陽光飛翔,我像鳥,可又不是鳥,那真是無法描繪的美好感覺!我無憂無慮地在空中飄著、飛著,耳邊是鳥語歡歌,身邊是鮮花、水果、漂亮的姐姐,離家越來越遠了。眼前一片光芒燦爛的星空,我就是那天上的星星。
這會兒,我聽到老奶奶像往常一樣在喊我回家:“靈靈,快回家吃飯了!”我感到掃興,我真的不想回去,我在天上多麼快樂。可是,老奶奶不停地喊,我猶豫了,若不回去的話,老奶奶就會不高興了。我可不能讓她不高興,我很不情願地應答了老奶奶:“唉!我回來了!”這時候,我聽到一片歡喜聲:“可醒過來了!”
我睜開眼睛,麵前好多張模模糊糊的臉,慢慢地那些臉變得清楚了。原來,我在場部醫院的急救室裏躺著,老奶奶、奶奶和爺爺還有醫生正圍著我。老奶奶淚流滿麵,我掙紮著要擦掉她的淚,我告訴老奶奶:“我飛到了一個好地方,那裏有好多好看的花,有蘋果、香蕉、西瓜,還有很多漂亮的姐姐在那裏玩!”老奶奶用她那幹枯卻細潤的手摸著我的額頭,癟扁的嘴唇顫抖著:“再好,咱現在也不去!有老奶奶,你哪裏也不去!”在那之後,我性情有些變化,我本分了,不再做讓老奶奶擔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