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份,陸家鎮像是泡在了水缸裏,潮答答的,濕淋淋的。連日來,天空一直被一層毛毯似的烏雲捂得嚴嚴實實,再這樣下去,我懷疑它都快要發黴了。差不多每天我都要趴到窗台上,默默地對著窗外發會兒呆。院子裏的芭蕉樹耷拉著腦袋,就像是一隻被雨水打濕的風箏,再也飛不起來了。它一臉無辜地巴望著天空,估計同我此刻的心情是一樣的。
姐姐這些天心情也不是很好。她整日把自己悶在閨房裏。按理說,她應該高興才是,因為還有半個月她就要出嫁了。說實話,我舍不得姐姐離開這個家,但爹娘說,女大不中留,長大的女兒早晚是要嫁出去的。
以前遇到鎮上有人嫁女兒,我也常跑去看。新娘子們表麵上哭哭啼啼的,可她們的眼神卻告訴我她們其實很樂意嫁出去。本來我以為姐姐和她們一樣,也隻是裝裝樣子罷了。可慢慢地我發現,姐姐是真的不想嫁出去。我隱隱覺得,這裏麵是有原因的。或許同那個賣風箏的王姓青年有關。
說真的,從小到大,我對爹娘一直充滿了畏懼。他們對我也特別嚴,總是拿一些雜七雜八的規矩來管教我。隻有在姐姐身邊,我才能體會到什麼叫自由。我可以捉蛐蛐,可以抱著小貓玩。姐姐不會罵我,有時候,她甚至還陪我一起玩。所以我特別喜歡和姐姐在一起。我喜歡聽她哼一些好聽的曲子,我喜歡她摸著我的腦袋喊我小呆瓜,當然,我更喜歡姐姐帶我出去放風箏。盡管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姐姐特別喜歡放風箏,每年的春天,她都要買上一隻藍色的風箏,悄悄地帶著我去城外空曠的郊野上放。每年的穀雨時節,爹娘都要到鄉下的莊園裏走一趟。來回大約要一個星期的時間。那些日子理所當然就成了我們外出最好的機會。姐姐平時在家安靜的不得了,但一來到郊外,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比我們男孩子還瘋還野。她會光著個腳丫子撒開腿奔跑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像一頭小鹿,或者,像一隻兔子。姐姐一邊跑一邊拉線,那風箏便在風中喝醉酒般的一顛一落,有時候眼看要跌下來了,可經姐姐輕輕那麼一抖一扯,就又呼啦啦地飛升了起來。姐姐拉著風箏時,臉上一直掛著花一樣的笑。姐姐這時候看起來美極了。我喜歡跟在她後麵跑,即便有時候一不小心來個嘴啃泥,也樂此不疲。
等到風箏可以自由自在的乘風飛揚時,姐姐就會把線軸交給我。來,小呆瓜,你來放吧。每當這時候,我心中都會湧上一種很神聖的感覺。我會小心翼翼地從姐姐手中接過線軸,生怕一鬆手,一個美麗的夢就要騰空飛去似的。於是,綠的無邊的草地上,我和姐姐並排站著,一起抬頭看藍瑩瑩的天空上那隻藍幽幽的風箏。有時候,我會側過腦袋瞅姐姐的表情。姐姐的嘴角有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她看風箏的神情很投入,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隻知道,這時候的姐姐和我平日在家裏看到的那個姐姐,絕對是兩個人。
然而讓我不解的是,每次放風箏,姐姐都不會再把風箏收回來。姐姐總會在我望著風箏發呆出神的時候,惡作劇似的一把扯過絲線,用她那潔白的牙一挑,叭的一聲,線斷了。隻見那風箏先是驚惶地打了個旋轉,然後縱身一躍,跟突然間生了翅膀似的滑向天空的縱深處了。
姐姐說,隻有天空才是它真正的歸宿。姐姐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有種莫名的憂傷。
二
但姐姐卻突然瘋掉了。姐姐發瘋沒有任何前兆,就那麼往地上一倒,口吐白沫,眼白倒翻。等丫鬟手忙腳亂地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時,姐姐的頭發就披散開了,就開始胡言亂語了,就認不清爹娘和我了,用族裏七爺的話來說,“阿環這丫頭看來是得了豬頭瘋了”。
姐姐瘋掉的樣子很可怕,臉色鐵青,嘴角掛著很長很長的口水。姐姐其實長得很漂亮,可這時候看起來卻怎麼看怎麼瘮人。望著突然間變得如此陌生的姐姐,我整個人都傻了,腦子裏一片亂麻。我實在想不通姐姐好端端的怎麼會瘋掉呢?姐姐一定是不想嫁人,天天煩悶,硬是把自己給憋瘋掉的。我不相信姐姐就這樣的瘋掉了。可望著姐姐披頭散發大哭大鬧的樣子,我又不得不承認,姐姐確實是瘋掉了。
姐姐一瘋,就沒有人這麼順著我慣著我了。姐姐瘋掉的那段日子裏,我把眼睛都哭腫了。但爹娘不讓我去看姐姐。爹娘板著臉說,你姐不認識你了,她會傷著你的!
爹娘差不多把城裏最有名的醫生一個一個都請來了。那些醫生跟走馬燈似的進了姐姐的閨房。可每次給姐姐一把脈後,卻都無一例外地皺起了眉頭。他們不知道姐姐得了什麼病。每個來看病的醫生,最後都是滿臉無奈的背著藥箱灰溜溜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