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小氣,在我曾經度過童年、少年時光的村莊是小有名氣的。
據說,一枚鹹鴨蛋,就是他最好的菜了。他一大早把鹹鴨蛋在缸沿邊磕開個口後,早晨吃,中午吃,晚上還吃,一根筷子在鴨蛋裏輕盈地撥拉著,既可以下酒,也可以下飯,可謂一舉兩得。最令人吃驚的是,第二天在地頭邊,他變戲法似的,又把那枚破了小口還沒有吃完的鹹鴨蛋拿出來,用筷子在裏麵攪動著,充當菜肴,讓周圍和他一起幹農活的鄉鄰都看得目瞪口呆。一絲不苟攪動鴨蛋的父親並不理會他人的嘲笑,繼續著他的“挖掘”,突然間,他的手停頓了下來,好象工兵遇到了地雷一樣,小心翼翼地把“地雷”挖了出來,送到了給他送水的我的嘴裏。哇,鹹鴨蛋黃真香啊!天知道,父親怎麼如此大方舍得把鴨蛋裏最好吃的蛋黃送給了我。看著我美滋滋地吃完鹹鴨蛋後,他又舉起手中的空蛋殼,對著陽光仔細地看,確定裏麵空空如也後,才戀戀不舍地扔掉。
雖然父親樸實能幹,但他的小氣還是讓我和母親受到許多鄉鄰的奚落,母親倒是毫不在意,但我卻感覺在一些同村的夥伴中抬不起頭來。
“您平時就不能大方一些,您感覺不到別人都在笑話我們一家!”上了中學的我,忍不住向父親發牢騷。
父親並不以為然,他淡定地說:“做人呐,該小氣時就得小氣,該大方時,才能大方……”
“我就從來沒見你大方過!”我有些怨恨地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話,轉身走了。
父親尷尬地站在原地,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其實,我心裏也很清楚,父親的小氣情有可原,那時我們村是個窮村。而我的母親身體又不好,這讓他肩上的負擔更加沉重。但我仍然不能容忍他夏天穿著一件滿是窟窿的汗衫等等諸如此類的行為。我已經是大姑娘了,把麵子和尊嚴看得比什麼都重,甚至不惜為此傷害和父親之間的感情。
大學學業我是在父親有限的資助和自己勤工儉學中完成的。畢業後,我回到自己的家鄉,做了一名中學教師。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腰間摸索了好一會兒,把緊握著的手,放在我的手間。他抽手後,我低頭一看:是兩百塊錢。他羞愧地說:“孩子,你別嫌少,家裏隻有這麼多錢了!”他的話,我信!我忍住淚,衝他笑了一下,這二百元錢,就是我全部的嫁妝了!
在城裏安家的我,日子慢慢好起來。我幾乎每個月都要回一趟娘家看望雙親。父母一天天一點一點地變老,就像秋天的樹葉在寒風中顫抖。唯一不變的是父親的小氣,他依舊穿著破舊的衣服,我送給他的錢不舍得花一分,送給他的衣物,他都讓母親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箱子裏。
我的孩子感冒,和母親在電話中聊天時,無意間告訴了她。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門。我打開房門,沒想到竟然是父親。
“爸,您怎麼來了?”
“你媽不放心,讓我來看看孩子!”秋季的早晚,寒風蕭瑟,他竟然滿頭大汗。
“您是怎麼來的?”我趕緊把父親拉進屋裏,遞了一塊毛巾給他。
“我,我騎著人力三輪車來的!”他氣喘籲籲地說。
父親居住的村莊離我的住處,足有八十多裏路。他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竟然是一腳一腳蹬著三輪車來的。
我心疼地埋怨道:“孩子隻是感冒罷了,您用不著大老遠來看他。再說了,您就是來,也要坐公交啊!您這麼大年紀了,這近百裏的路,累著您不說,要是路上出什麼意外,可如何是好呢!”
“不累,不累,我幹了一輩子農活,騎個百十裏路,就像玩兒似的!”
“是心疼那二三十塊的車票錢吧!”我一下戳中了他的軟肋,“您先坐著,我給您做早飯去!”
“你不用做飯,我已經吃過了!”他拉住了我的手臂,“我淩晨三點起的床,吃了一張煎餅,然後就趕過來了!”
我抬頭看了一下掛鍾,來一趟城裏,他整整騎了三個多小時的路。我可敬可親又可憐的父親啊!我不顧他的反對,下了一碗雞蛋麵,強製著他吃了下去。臨走,他竟然強行留下了五百元錢,讓我給孩子買點吃的。
再回娘家,我忍不住數落母親:“現在日子都好過了,您就別讓爸那麼小氣了!”
母親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誰笑話你爸小氣,你都不能笑話他!在我們村裏,你是第一個大學生,你好好想想,當時鄉鄰都不舍得把錢投到孩子的學業上,和你同齡的孩子最多隻上到初中就不繼續上了。隻有你爸,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路把你供到了中學、大學……你見過這樣小氣的父親嗎?”
我聽得麵紅耳赤。是啊,父親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該小氣時小氣,該大方時大方,他把小氣留給了自己,把大方給予了孩子,他用小氣支撐起了這個曾經一貧如洗的家,卻大方無私地把父愛雨露般灑到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