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隨筆》,上卷,第28章,是一篇叫做《論友誼》的隨筆。其中有幾句話:“我們喜歡交友勝過其他一切,這可能是我們本性所使然。亞裏士多德說,好的立法者對友誼比對公正更關心。”寥寥幾句,充分說明西方對友誼之重視。蒙田接著說:“白古就有四種友誼:血緣的、社交的、待客的和男女情愛的。”這使我立即想到,中西對友誼含義的理解是不相同的。根據中國的標準,“血緣的”不屬於友誼,而屬於親情;“男女情愛的”也不屬於友誼,而屬於愛情。對此,蒙田有長篇累牘的解釋,我無法一一征引。我隻舉他對愛情的幾句話:“愛情一旦進入友誼階段,也就是說,進入意願相投的階段,它就會衰落和消逝。愛情是以身體的快感為目的,一旦享有了,就不複存在;相反,友誼越被人向往,就越被人享有,友誼隻是在獲得以後才會升華、增長和發展,因為它是精神上的,心靈會隨之淨化。”這一段話,很值得我們仔細推敲、品味。
9.真正的友誼
張煒
張煒,1956年生,山東龍口人。當代作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醜行或浪漫》、《能不憶蜀葵》,中篇小說《瀛洲思絮錄》、《秋天的憤怒》,短篇小說《冬景》、《聲音》、《一潭清水》、《海邊的雪》,散文《融入野地》、《羞澀和溫柔》等。
真正的友誼是來不及的哀傷。
人們最不陌生的就是友誼所帶來的安慰、交流、寄托、信賴、精神的資助,等等。可是人們很少想到,就是這一切阻止著什麼。它是什麼?它是與生俱來的,也是生命後來所附加的一切哀傷、哀痛。
正由於有了友誼,這一切都被阻止了,來不及顧忌了,這就是友誼的本質。能讓人忘掉哀傷,讓人不再顧忌哀傷的友誼,才真正動人。
友誼不需要考驗。有人常常提到“經受了考驗”的友誼——那隻是一種平常的通俗的想法。友誼和生命一樣,是自然的事情。友誼不需要尋找,它天然地存在;友誼也不需要珍惜,也因為它是一種天然的存在——這是人對於友誼的一種覺悟。友誼甚至不需要建立,不需要在摩擦和經曆中去鞏固和增長。它的數值是不變的,無論意識與否,它都天然地存在於它應該存在的地方。
有的友誼讓人感到陌生,但它存在著;有的友誼讓人感到很熟悉,但是它終將失去。如果說到考驗,隨時都有對於它的考驗,可是,這種考驗真的有意義嗎?
人們對於友誼的誤解,對於人和人的關係的誤解,常常發生。但是誤解也難以傷害本質,友誼是靠一種極其美妙的東西連接的,人類不可能對它有更深的認識和理解,它是神秘難測的。友誼有時候以非常明朗的、通俗的麵目出現,可是更多的時候,它又是難以解釋、非常晦澀,充滿了奧秘。友誼存在於宿命之中,屬於神秘的範疇。既然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不可改造的生命存在,那麼就允許有一些不可更改的友誼存在。
友誼和愛情常常混在一起。是傾幕,是留戀和想念,是真誠的疊印和延長,是沒有連接在一起的肌體和思想,是交彙的河流,是同一片海洋。假如我傷害了你,我希望它沒有觸動到友誼的本質。我在猝不及防時讓你產生了誤解,或者正好相反……我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也不必顯得無助和無望。
可是更多的時候不是這樣。更多的時候,比如說我們所看到的那一切,與友誼無關。簡單極了,因為他們之間從來也沒有友誼,所以當他們談論到友誼、談到因為誤解而造成的傷害時,細想起來顯得特別勉強和可笑。在世俗物欲的驅使下,靠攏和走近,隻是一些為了捕獵而臨時湊到一起的、隨時都能因為獵物的緣故而發生火並的獵人。這怎麼能稱為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