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3)(1 / 2)

西諺雲:“急需或困乏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不免膚淺。我們有急需的時候,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時候。朋友有錢,我們需要他的錢;朋友有米,我們缺乏的是他的米。那時節,我們也許需要真正的朋友,不過我們真正的需要並非朋友。我們講交情,揩麵子,東借西挪,目的不在朋友本身,隻是把友誼作為可利用的工具,頂方便的法門。常是最知情識趣的朋友,在我們窮急時,他的風趣,他的襟抱,他的韻度,我們都無心欣賞了。兩袖包著清風,一口咽著清水,而雲傾聽良友清談,可忘饑渴,即清高到沒人氣的名士們,也未必能清苦如此。此話跟劉孝標所謂勢交利交的一派牢騷,全不相幹。朋友的慷慨或吝嗇,肯否排難濟困,這是一回事;我們牢不可破的成見,以為我和某人即有朋友之分,我有困難,某人理當扶助,那是另一回事。盡許朋友疏財仗義,他的竟算是我的,在我窮急告貸的時節,總是心存不良,滿口親善,其實別有作用。試看世間有多少友誼,因為有求不遂,起了一層障膜;同樣,假使我們平日極瞧不起,最不相與的人,能在此時幫忙救急,反比平日的朋友來得關切,我們感激之餘,可以立刻結為新交,好幾年積累成的友誼,當場轉移對象。在困乏時的友誼,是最不值錢了——不,是最可以用錢來估定價值了!我常感到,自《廣絕交論》以下,關於交誼的詩文,都不免對朋友希望太奢,批評太刻,隻說做朋友的人的氣量小,全不理會我們自己人窮眼孔小,隻認得錢類的東西,不認得借未必有,有何必肯的朋友。古爾斯密(Goldsmth)的東方故事《阿三痛史》(TheTragedyofAsem),頗少人知,1877年出版的單行本,有一篇序文,中間說,想創立一種友誼測量表(Philometer),以朋友肯借給他的錢多少,定友誼的高下。這種沾光揩油的交誼觀,甚至雅人如張船山,也未能免除,所以他要怨什麼“事能容俗猶嫌傲,交為通財漸不親”。《廣絕交論》隻代我們罵了我們的勢利朋友,我們還需要一篇《反絕交論》,代朋友來罵他們的勢利朋友,就是我們自己;《水滸》裏寫宋江刺配江州,戴宗向他討人情銀子,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真正至理名言,比劉孝標張船山等的見識,高出萬倍。說也奇怪,這句有“恕”道的話,偏出諸船火兒張橫所謂“不愛交情隻愛錢”,打家劫舍的強盜頭子,這不免令人搖頭歎息了:第一歎來,歎唯有強盜,反比士大夫輩明白道理!然而且慢,還有第二歎,第二歎來,歎明白道理,而不免放火殺人,言行不符,所以為強盜也!

從物質的周濟說到精神的補助,我們便想到孔子所謂直諒多聞的益友。這個漂白的功利主義,無非說,對於我們的品性和知識有利益的人,不可不與結交。我的偏見,以為此等交情,也不甚鞏周。孔子把直諒的益友跟“便僻善柔”的損友反襯,當然指那些到處碰得見的,心直口快,規過勸善的少年老成人。生就鬥蟋蟀般的脾氣,一搠一跳,護短非凡,為省事少氣惱起見,對於喜閑事的善人們,總盡力維持著尊敬的距離。不過,每到冤家狹路,免不了聽教訓的關頭,最近涵養功深,子路聞過則喜的境界,不是區區誇口,頗能做到。聽直諒的“益友”規勸,你萬不該良心發現,哭喪著臉,他看見你惶恐觳觫的表情,便覺得你邪不勝正,長了不少氣勢,帶罵帶勸,說得你有口難辯,然後幾句甜話,拍肩告別,一路上忻然獨笑,覺得替天行道,做了無量功德。反過來,你若一臉堆上濃笑,滿口承認;他說你罵人,你便說像某某等輩,不但該罵,並且該殺該刮,他說你惡毒,你就說,豈止惡毒,還想下毒,那時候,該他拉長了像烙鐵熨過的臉,哭笑不得了。大凡最自負心直口快,喜歡規過勸善的人,像我過去所碰到的基督教的善男信女,同時最受不起別人的規勸。因此你不大看見直諒的人,彼此間會產生什麼友誼;大約直心腸頗像幾何學裏的直線,兩條平行了,永遠不會接合。照我想來,心直口快,無過於使性子罵人,而這種直諒的“益友”從不罵人,頂反對你罵人。他們找他們認為你的過失,絕不痛痛快快地罵,隻是婆婆媽媽地勸告,算是他們的大度包容。罵是一種公道的競賽,對方有還罵的機會;勸卻不然,先用大帽子把你壓住,無抵抗地讓他攻擊,卑怯不亞於打落水狗。他們喜歡規勸你,所以,他們也喜歡你有過失,好比醫生要施行他手到病除的仁心仁術,總先希望你害病。這樣居心險惡,無怪基督教為善男信女設立天堂。真的,沒有比進天堂更妙的刑罰了;設想周圍都是無懈可擊,無過可規的善人,此等心直口快的“益友”無所施其故技,心癢如有臭蟲叮,舌頭因不用而起鐵鏽的苦痛。泰勒(A·E·Tayle)《道學先生的信仰》(FaithofaMoralist)書裏說,讀了但丁《神曲·天堂篇》,有一個印象,覺得天堂裏空氣沉悶,諸仙列聖隻希望下界來個陌生人,談話消遣。我也常常疑惑,假使天堂好玩,何以但丁不像鄉下人上城的東張西望,倒失神落魄,專去注視琵雅德麗史的美麗的眼睛,以致受琵雅德麗史婉妙的數說:“回過頭去吧!我的眼睛不是唯一的天堂。”天堂並不如史文朋(Swinburne)所說,一個玫瑰花園,充滿了浪上人火來的姑娘(ArosegardenfullofStunners),浪上人火來的姑娘,是裸了大腿,跳舞著唱“天堂不是我的分”的。史文朋一生叛教,哪知此中底細?古法文傅奇《烏開山與倪高來情史》(AucassinetetNitolette),天堂裏全是老和尚跟殘廢的叫花子;風流武俠的騎士反以地獄為歸宿。雷諾(Rcnan)《自傳續編》(Feuillesdetachees)序文裏也說,天堂中大半是虔誠的老婆子(vieillesdevotes),無聊得要命;雷諾教士出身,說話當然靠得住。假使愛女人,應當愛及女人的狗,那麼,真心結交朋友,應當忘掉朋友的過失。對於人類應負全責的上帝,也隻能捏造——捏了泥土創造,並不能改造,使世界上壞人變好;偏是凡夫俗子倒常想改造朋友的品性,真是豈有此理。一切罪過,都是一點兒未鑿的天真,一角銷毀不盡的個性,一條按壓不住的原始的衝動,脫離了人為的規律,歸寧到大自然的老家。抽象地想著了罪惡,我們也許會厭恨;但是罪惡具體地在朋友的性格裏襯托出來,我們隻覺得他的品性產生了一種新的和諧,或者竟說是一種令人憐惜的缺陷,像古磁上一條淡淡的裂縫,奇書裏一角缺頁,使你心窩裏湧出加倍的愛惜。心直口快的勸告,假使出諸美麗的異性朋友,如聞裂帛,如看快刀切菜,當然樂於聽受。不過,照我所知,美麗的女郎,中外一例,說話無不打著圈兒掛了彎的;隻有身段缺乏曲線的娘們,說話也筆直到底。因此,直諒的“益友”,我是沒有的,我也不感到“益友”的需要。無友一身輕,威斯婁(Whistler)的得意語,隻算替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