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憶君遙在瀟湘月(2)(1 / 3)

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前幾天,在醫院裏,我見了馮先生最後一麵。他雖然還活著,然而已經不能睜眼,不能說話。我頓感畢生知己又少一個。我坐在會客室裏,淚如泉湧,我準備放聲一哭。他的女兒姚平連盧說:“季伯伯!你不要難過!”我調動起來了自己所有剩餘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壓了下去。臉上還裝出笑容,甚至在淚光中做出笑臉。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的淚都流到肚子裏去了。為了馮至先生,我願意把自己淚庫中的淚一次提光,使它成為我…生中最後的一次痛哭。

嗚呼!今生已矣。如果真有一個來生,那會有多麼好。

悼組緗

在30年代的第一年,我就認識了組緗,當時我們都在清華大學讀書。歲數相差三歲,級別相差兩級,又不是一個係。然而,不知怎麼一來,我們竟認識了,而且成了好友。當時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林庚和李長之,可以說是清華園“四劍客”。大概我們都是所謂“文學青年”,都愛好舞文弄墨,共同的愛好把我們聚攏在一起了。我讀的雖然是外國語文係,但曾旁聽過朱自清先生和俞平伯先生的課。我們“四劍客”大概都偷聽過當時名噪一時的女作家冰心先生的課和燕京大學教授鄭振鐸先生的課。結果被冰心先生板著麵孔趕了出來;和鄭振鐸先生我們卻交上了朋友。他同巴金和靳以共同創辦了《文學季刊》,我們都成了編委或特約撰稿人,我們的名字也堂而皇之地赫然印在雜誌的封麵上。

我們“四劍客”是常常會麵的,有時候在荷花池旁,有時候在林蔭道上,更多的時候是在某一個人的宿舍裏。那時我們很年輕,我的歲數最小,還不到20歲,正是幻想特多、不知天高地厚,仿佛前麵的路上全鋪滿了玫瑰花的年齡。我們放言高論,無話不談,“語不驚人死不休”。個個都吹自己的文章寫得好,不是妙筆生花,就是神來之筆。

我們會麵的地方,留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工字廳。這是一座老式建築,裏麵回廊曲徑,花木蓊鬱,後臨荷塘,那一個有名的寫著“水木清華”四個大字的匾,就掛在工字廳後麵。這是一個非常清靜的地方,平常很少有人到這裏來。對我們“四劍客”來說,這裏卻是侃大山(當時還沒有這個詞兒)的理想的地方。我記得茅盾《子夜》出版的時候,我們四個人又湊到一起,來到這裏,大侃《子夜》。意見大體上分為兩派:否定與肯定。我屬於前者,組緗屬於後者。我覺得,茅盾的文章死板、機械,沒有魯迅那種靈氣:組緗則說,《子夜》結構宏大,氣象萬千,這樣的辯論向來不會有結果的。不過是每個人淋漓盡致地發表了意見以後,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又談起別的問題來了。

組緗上中學時就結了婚。家境大概頗為富裕,上清華時,把家眷也帶了上來。有了家眷,就不能住在校內學生宿舍裏,他在清華附近西柳村租了幾間房子,全家住在哪裏。我曾同林庚和長之去看過他。除了夫人以外,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小名叫小鳩子,是非常聰慧可愛的孩子。去年下半年,我去看組緗,小鳩子正從四川趕回北京來陪伴父親。她現在也已60多歲,非複當日的小女孩。我叫了一聲:“小鳩子!”組緗笑著說:“現在已經是老鳩子了。”相對一笑,時間流逝得竟是如此迅速,我也不禁“驚呼熱衷腸”了。

清華畢業以後,我們“四劍客”,天南海北,在茫茫的赤縣神州,在更茫茫的番邦異域,各奔前程,為了糊口,為了養家,在花花世界中,摸爬滾打,曆盡苦難,在心靈上留下了累累傷痕。我們各自懷著對對方的憶念,在寂寞巾,在沉默中,等待著,等待著。…直等到50年代初的院係調整,組緗和林庚義都來到了北大,我們這“三劍客”暌離20年後又在燕園聚首了。此時我們都已成了中年人,家事、校事、同事,事事縈心。當年的少年銳氣已經磨掉了不少,非複昔日之狂縱。燕園雖秀美,唯獨缺少一個工字廳,缺少一個水木清華。我們平常難得見一次麵,見麵大都是在校內外召開的花樣繁多的會議上。一見麵,大家哈哈一笑,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時光是超乎物外的,它根本不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從無始至無終,始終是狂奔不息。一轉瞬間,已經過去了40年。其間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中國的老知識分子無不有切膚之痛,大家心照不宣,用不著再說了。我同組緗在牛棚中做過“棚友”,更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終於都離開了中年,轉入老年,進而進入耄耋之年。不但青年的銳氣消磨精光,中年的什麼氣也所剩無幾,隻剩下一團暮氣了。幸好我們這清華園“三劍”(長之早已離開了人間)並沒有頹唐不振,仍然在各自的領域裏辛勤耕耘,雖非“誌在千裏”,卻也還能“日暮行雨,春深著花”,多少都有建樹,差堪自慰而已。

前幾年,我同組緗的共同的清華老友胡喬木,曾幾次對我說:“老朋友見一麵少一麵了!”我頗驚其傷感。前年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麼會。會結束後,我陪他去看了林庚。他執意要看一看組緗,說他倆在清華時曾共同搞過地下革命活動。我於是從林庚家打電話給組緗,打了好久,沒有人接。並非離家外出,想是高臥未起。不管怎樣,組緗和喬木至終也沒能再見一麵。喬木先離開了人間,現在組緗也走了。回思喬木說的那一句話,字字是真理,哪裏是什麼感傷!我卻是樂觀得有點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