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回到公安局後,爸爸媽媽不約而同地說要找我談話,媽媽說:“女士優先。”爸爸拿起一份《貴陽晚報》,愉快地說:“好,我讓你,我上廁所去,賀政,你媽媽雖然拿了張大專文憑,但本質上仍然隻有小學五年級的學曆,理論水平比我賀衛國低多了,你不要不耐煩啊。”
媽媽三步並作兩步,一邊把爸爸推進廁所,一邊扭頭對我說:“我們敬愛的賀所長估計是到更年期了,越來越喜歡嘮叨。”
媽媽說:“你爸看上去很凶,事實上他也的確很凶,他從小就是出了名的凶人,村子裏的惡狗沒一隻敢朝他汪汪叫的,都帶著尾巴躲起來了,有條不識好歹的狗還曾經被你爸活活嚇尿了,但是我沒見過比你爸心還好的人了,對你就不用說了,對我也很好,他一點沒嫌棄過我,當年他進城吃公家糧了,而我仍然是個吃農村糧的農村婦女,我特別擔心他撇開我去找個吃公家糧的城裏姑娘--你爸真要這麼做我也沒辦法啊,因為我配不上他了,但是他說他和我肝膽相照血濃於水,他絕不會撇下我不管,這話說得我心裏高興極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僅說了他還做到了,所以媽媽這輩子能找到賀二娃這樣有本事又靠得住的帥哥真是上輩子做牛做馬修來的福分。”
媽媽說:“我一個庸俗的中年女同誌,能力沒能力,文化沒文化,工作沒工作,聽說讀寫一樣不會,琴棋書畫一竅不通,風花雪月一概不知,這裏當當臨時工那裏當當合同工,月工資從來沒上過一千五,年收入從來沒上過兩萬,但是呢,我這個人生來就好逸惡勞貪圖享受,我就喜歡吃點好吃的,玩點好玩的,穿點好看的衣服,戴點好看的首飾,到處旅旅遊看看新鮮,一點都不想吃苦,也一點都吃不了苦。回首往事捫心自問,我這輩子迄今為止隻做對了兩件事情,但就是這兩件事情卻足以讓我享用一世,第一件事是我看準賀二娃將來必定會走向輝煌,所以當時別人都說他不行但是我仍然相信自己的眼光仍然執著地要嫁給他,第二件事是我生了你這個將來肯定會比賀二娃更為輝煌的兒子,退一步說,我即使不能永遠是賀二娃的老婆但我也永遠會是你的媽媽。我有時候也會思考一下自己這幾十年來的人生沉浮,如果我不是嫁給你爸而是嫁給了黑馬王子那種人,我要麼自殺要麼出軌,沒其他選擇了。自古妻以夫貴,你看我嫁給了你爸,回到老家很有麵子,大家都搶著來和我攀親戚,在貴陽也很有麵子,別人都搶著來和我套近乎。好多人請我吃飯,好多人給我送禮,好多人都重視我,我打個噴嚏都會有幾十個人來關心我,我要是得個感冒就會有上百人提著大包小包來看望我,我要是做個手術那估計得有千把人來醫院慰問我,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去旅遊的地方基本上都去過了,還能像看熱鬧一樣看看你爸他們這一幫掌權的人是怎麼玩權勢的,雖然你爸經常因為我出餿主意而批評我,但是我覺得能出餿主意也證明我有一份參與權嘛。這些都讓我舒服啊,我也不知道這些為什麼讓我舒服,但我就是舒服啊。如果我嫁給黑馬王子那種人,我今天就和林菜花一樣了,從早忙到晚,天天在農田裏翹著後麵修理地球,渾身豬糞臭,滿手黑老繭,眼神沒情調,身材全走樣,看著天亮看著天黑,看著小豬長成出大豬,看著小雞長成大雞,看著小牛長成大牛,吃也吃不到好的,玩也沒得玩,一年到頭粗布衣服,連下衣乳罩都是農村趕集時買來的地攤貨,唯一的香水就是六神牌花露水,好不容易湊錢買套化妝品結果因為是劣質貨所以渾身過敏把皮膚都給腐蝕掉了,旅遊就更加不要想,得了病不僅沒人來看望,就連關心的人都沒有,而且還要帶病幹活,幹得不好還要挨黑馬王子的罵,認識的最大的官是每個月到鄉政府領三百塊錢財政補助的村長,認識的最有錢的老板是我們賀家的賀大娃,你說這種生活有意思沒?這種生活太沒意思了!二十多年前,林菜花是村裏一枝花我是村裏二流子,二十多年後,林菜花是村裏豆腐渣我是省城官太太,我這輩子再沒意義起碼也有了一些見識體驗了一些繁華,不枉來人世走一回,而林菜花那種女人卻連這點見識這點體驗都沒有,一輩子睜眼瞎,她居然還以為我在城裏也跟她在農村裏一樣要自己種菜吃,把我牙齒都笑掉了好幾顆。林菜花這種窮女人的悲劇不僅僅在於她窮,她的悲劇還在於她隻知道自己有多窮而不知道別人有多富。每次回劍河的時候,我都不忍心看林菜花了,因為我一看見她就會絕望。”
媽媽說:“我還記得,我們母子倆剛來貴陽的第一年,你爸為了跟單位多要一間筒子樓,到處去領導家送人情。那年冬天,貴陽全城結冰,公共汽車都停開了,你爸當時無權無職,喊不到單位的車,那時候汽車很少,開車的司機個個都把自己當人物,你爸隻好騎著單車去送人情,騎了兩個小時騎到當時的後勤科科長家附近突然摔了一跤,把要送的酒摔碎了。你爸跟我說他當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從娘胎裏出來後的第二天就沒哭過了,那天為什麼會哭呢?因為這個買酒的錢原是準備給你買棉襖的,你爸本來就覺得很對不起你了,現在還把這個酒打碎了,所以更內疚了,認為自己很沒用。你爸是個堅強的人,輕易不會顯露自己的情感,所以常常顯得他很無情,槍一掏手銬一露,他就跟咧著舌苔的索命鬼一樣嚇人,其實他是個重感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