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記得當時的自己一口回絕了。
他說,隆佑你不會死,而他對海真,純粹是一廂情願而已。
隆佑的神情是失望的,又是坦然的,說不清的複雜暗湧。從前的飄逸淡定蕩然無存,他臉色蒼白如雪,生命正一絲一毫消失,他的心口仿佛刀子霍然剖開一般疼痛,體內的血急速沸騰,身體仿佛都要燃燒起來,他收回手,緊緊握住拳,臉繃得很緊,極力要忍住眼中的洶湧的酸澀。
其實冥冥中,他何嚐不知,那一次見麵,可能即是永別。
真的是永別。
那之後,他帶著那個宋國女子,和一些侍從離開西京,往慶州草原趕去,在那裏安靜的等待死亡。
那裏是——和夕顏海真初遇的地方。
帶著對摯愛的回憶和希冀,追尋最初。
到最後一刻,隆佑都是淡泊從容的,一如高潔純然的蓮花,仿若不是池中之物。他畢竟是按照自己的意誌了卻一生。
而他呢?
依然處在身不由己之中。
每一天都是平靜無謂機械化的運轉,像一個沒有目的的陀螺,在為了繁榮大遼的軌跡上不停地轉動,一圈一圈,隻放不收。不能輕易離開,不能輕易改變,心中對夕顏海真最初的狂熱也終於慢慢隨著時光消逝冷淡下來。
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忘記她,隻要她不再出現,不再來打擾他平靜的心湖。
可是在那個下著大雨分不清天地的日子,她出現了,她竟然——再度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直到看著鮮血從她口中噴湧而出的那一刻,他才驀然發現她從未在他記憶中消退過,相反,時間越久,就越是清晰——從此以後,在午夜夢回時,她黯然神傷的憂鬱模樣魔咒一般刻在心頭,輕輕的壓著,重重的疼著,怎樣也擺脫不了——原來這就是沒有盡頭的思念,和夜一樣深遠。
原來他體內的血仍是因她而熱。
原來終不能逃脫命運的,是他。
是他。
楚王府的後花園,在秋日金色的陽光下,傳來一陣慷慨激烈的琴聲。
割破天,割破地,割破菊花葉片翩翩飛舞。
猶如一葉扁舟,駛於驚濤急浪之中,隨了波峰波穀,激蕩得隨時欲要傾覆,卻被舵手高超地駕禦著,始終堅韌地站立在風口浪尖,成了暴風雨中最鮮明的一抹亮色,迸射出強悍而鼓動人心的無形力量。
她的心髒被劇烈的震撼著。
一步步膽怯的靠近。
風聲,雨聲,甚至琴聲,一時都似止住了,曾經競豔吐芳的無數菊花,經了幾度秋霜,幾度風雨,已是馨香零落,碎瓣凋萎,隻餘了滿園的清冽苦澀,遊移在風雲之中,幽幽如泣。
耶律隆佑正坐於茵席之上,僵直著脊背,絲緞的月白衣裳,柔軟的墨黑長發,隨風飛揚。不知坐了多久,彈了多久,獨自傷痛了多久。
她衝過去,他止了琴,卻沒有回頭。
“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他啞聲問。
她說不出話,撲上去,緊緊抱住他的肩,失聲痛哭。
隔了衣衫,他的背脊很涼。
他說:“我怕一回頭,你隻是幻影,再也看你不見。”
她說:“不會,這一次我是真的回來了,我絕不再離開,不管你說什麼,不管什麼理由,我都不走!”
隆佑的身體僵了一下,而後猛地轉過身,將她抱於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哽咽著想叫出她的名字,卻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發不出。
不想分開,不能分開,他們應該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隻怕撲了滿懷的空,又多了一分夢境被打破的絕望。
突然眼前的菊花碎了片片,金色的花瓣在飛舞回旋,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遮擋了視線,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抓不住,剛才場景如同幻影……
真的是幻影!
一襲白光割裂了金色,瞬間將她拉回現實。
是夢!該死!又是夢!
海真醒來的時候,看見窗外霧蒙蒙的,感覺自己像躺在雲裏一樣,有一種失重感。
好像有一把鋒利的匕首割開昔日傷口上的硬痂。
還未愈合,再度鮮血淋漓。
她捂著胸口,慢慢坐起身,呆呆的望著薄霧籠罩下的清晨。
“啾啾”的鳥叫聲劃破靜謐,王府新的一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