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嶽父嶽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麼地方。
美眷根本沒有把我們之間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過,兩位老人家以為我們在耍花槍。
嶽父跳腳:“好!好!我女兒犯了什麼錯,你把她轟回娘家,要跟她離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問。
嶽父一巴掌摑了過來。我臉上火辣辣地著了一記。
嶽母把他拖開,“你怎麼打人來了?”她抱怨,“有什麼話好好說,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說話,他不能回心轉意。”
嶽父像放出籠子的獅子,大吼大跳,嶽母無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髒病,我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你的血壓……”我含糊地說。
這時表哥自房中走出來,做好做歹地勸住我嶽父。
我問:“美眷與孩子呢?叫我來幹什麼?”
“美眷在房間裏!”嶽母說。
“孩子們呢?”我問。
“孩子們到公園玩去了。”嶽母說,“這樣子小,不怕對小宙小宇有影響?”
我可沒吵,吵的是他們。
叫美眷來向他攤牌也許是不對的。她難以啟齒,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是由我來說。
嶽父質問:“美眷剛才說你約她明天到律師處簽字分居?”
“是。”
“簽字分居等於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嗎?”
“是。”
(林衝娘子抓住林衝的枷鎖,在充軍途中哭訴:你為何把我休了?)
“我女兒做錯什麼?十年來為你養兒育女!她做錯什麼你要與她離婚?”
“她什麼也沒有做錯。”我說,“這不是錯的問題,我不想找借口,我承認我已不再愛她。”
“不再愛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不愛她,也不能與她離婚。”嶽母說,“婚姻大事豈容反悔!”
“不離婚美眷會更痛苦,因為我真的不再愛她。”我誠懇的說,“所以——”
“你這畜牲!”嶽父拍著桌子,咬牙切齒。
我靜默下來,不再解釋,越說得多越顯得我輕佻,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原諒。
嶽母問:“你堅持要離婚?揚名,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再出聲。
表哥,我們可愛的表哥,又再適當的出現主持大局。
他說:“表姑,不用再跟揚名多說,他已決定離婚,我想他不會改變主意了。
嶽父說:“好!好得很,當年還是我挑的女婿!”
嶽母掩臉痛哭。
美眷蒼白地在門口出現,她說:“施揚名,我希望你已得到滿足,一整間屋子的人為你痛苦難過,你的虛榮感應該得到滿足。”
我看著美眷。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已是他們眼中的勝利者,如果可以殺人的話,他們肯定會把我殺掉,這不是說話的時候,我靜靜看著美眷,她像是在一夜間長大,她學會思想,她看到命運的安排。
“揚名,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嶽母說。
我低下頭。“對不起,美眷。”
“你這個自私貪婪的人。”嶽母歎氣。
“是,我是。”
“好,揚名,我成全你,我們明天在律師處見麵。”美眷說。
“謝謝你,美眷。”我不敢抬頭看她。
“孩子們——”美眷一張臉煞白。
“隨便你,跟我也許比較好。”我說。
“讓小宇跟你吧。”她說,“他大了,沒那麼麻煩。”
“可是這一個孩子——”我說。
“這一個我決定把他生下來。”她很固執。
“但是,美眷,吃虧的始終是你。”
“我已經夠吃虧了,我不介意。”美眷肯定的說。
她的父母靜靜的看著她,不出聲。
女傭帶著小宇與小宙回來,小宇看見,並不肯走過來,他離遠疑惑地看著我。
“小宇,你願意跟爹回去嗎?”美眷問他。
他很仔細的把我打量一番,然後問:“媽媽呢?”
我說:“媽媽不回去。”
“小宙呢?”小宇問。
“小宙也不回去。”
“為什麼?”他理直氣壯地問。
“爹爹慢慢會告訴你。如果你跟著爹爹,那麼現在就走。”
小宇很懂事,他看美眷一眼,幾乎是像大人一般的縝密,考慮良久,他答:“爹爹,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帶我來看小宙與媽媽。”
“一定,小宇。”
小宇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沒有任何人阻止我把他帶走,當夜小宇在我親自指導下做功課。
小宇自己洗澡上床。他很沉默,沒有再要求任何東西,連腳踏車也不提。
我坐在燈下良久。無疑我愛小宇,但是我愛任思龍更多,我還是決定離婚。
在律師樓辦分居手續非常簡單,就跟注冊結婚一般容易。
我比美眷早到,美眷由她表哥陪著來到。
簽好字我們就分手走開。我沒敢回頭看。
我一直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看得出美眷恨極我了。
我匆匆的回去上班。連瑪莉都不像以前那樣尊重我了,她處處給我看白眼。
“瑪莉,請不要如此對我。”我無可奈何地警告她。
瑪莉說:“男人就是這麼下流嗎?”她絲毫不給我麵子。說完之後用圓圓的眼睛看著我,“你這件事,施先生,影響我的生活,我會對婚姻起恐懼。”
我才想說話,林士香已經衝進來坐下。
“你辦了離婚,你真的做了!”他說。
瑪莉“哼”一聲。
我說:“你們都不原諒我,我知道,但事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能說的。”
林士香說:“任思龍是一個迷人的女子,毫無疑問。我很明白你,揚名。”
我看他一眼,悶鈍地坐下。
那一天的工作自然是解決了,下班我去接小宇放學,小宇在圖書館中等我。
“餓嗎?”
他點點頭。
我拉起他的手,“在做功課嗎?”
他又點點頭。
“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麼?”他問。
“我做意大利麵給你吃。”我看看手表,“女傭人也許還在。叫她去買水果。”
“爹爹,我想吃豬排。”
“明天做。”我說。
到家是思龍來開門的,我嚇一跳,呆呆的看著她。
她很冷靜。“我來的時候女傭還沒走,我有空,替你們做了吉列豬排。”
小宇並沒有歡呼,他疑惑地看思龍一眼,明淨孩子的眼睛洞悉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間,放下書包,拿出功課。
我問:“小宇,你不是想吃豬排嗎?阿姨替你做了,你該怎麼說?”
“謝謝。”他冷冷的說。
“小宇,你不要與阿姨下棋嗎?”
“不要。”
“小宇——”
“我要做功課。”他一本正經的說。
思龍倚在門口,聞言取過手袋與外套。
“我走了。”她說,“食物在廚房。明天我再來。”
“謝謝你。”我說。
“不用客氣。”她看看小宇,再看看我。
我替她開門,“思龍——”
她用食指放在我的嘴上。“噓。”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說:“明天見。”轉身走了。
我關好門,小宇站在我背後。
小宇的聲音冷酷得比大人還厲害,如一個末日來審判世人的天使。
“她是誰?她來做什麼?”
“小宇,你認識她,那個棋藝高超的阿姨。”
“我認識她。”他無情的說。
“小宇,請你合作一點。”我懇求,“她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說。
飯後我帶他到公園散步。
我們走了很長一條路。小宇很沉默。
以前我老嫌他們不長大,現在他們在一夜之間成熟,而我卻變了尷尬的青蘋果。
“小宇,以後思龍阿姨會常來我們家。”
小宇頭也不抬,“為什麼?”
“因為她要來照顧我們。”
“我們為什麼要她照顧?媽媽照顧我們不是很好嗎?”
“媽媽現在不與我們住。”
“為什麼?”他看到我的靈魂裏去。
“爹爹與媽媽分開了。”我悅,“我們會離婚。”
“是因為媽媽做錯事?我看到媽媽哭。”
“媽媽沒有錯,是爹爹錯。”我說,“但是爹爹不得不這樣做。”
“我不喜歡這阿姨來我們家。”小宇很誠實。
“她會對你很好。”
“我不喜歡她。”
“以前她與你下棋的時候,你很喜歡她。”我提醒他。
他顧左右而言他。“我想小宙。”他說。
“你以前好幾天都不看小宙一眼。”我說。
“媽媽說我會有一個妹妹,”他問,“叫什麼名字?”
“爹爹還沒有想到。”我說。
“媽媽說叫小寂。她會很寂寞。”小宇冷靜地告訴我。
我至為震驚,說不出話來。
隔了很久,月亮都升了上來,我問小宇,“假使爹爹再結婚,你會高興嗎?”
“如果再與媽媽結婚,我會,如果不是媽媽,我不會。”小宇說。
我說:“不會是媽媽。”
“那麼我不會高興。”他非常的不悅,一頓亂踢,泥土飛揚。然後好好的瞪我一眼。
服侍小宇並不是容易的事,他三頓飯吃的東西非常挑剔。校服要熨,皮鞋得擦得雪亮,收拾書包不可漏掉課本,練習要做對,準時交出去。每天帶冷開水與零用上學。
開頭時我很不習慣,思龍幫忙很多,她到底是女人。
在這一段期間我與思龍並沒有言悟,在屋子碰見,不過是交換一個眼色,大家的心理負擔太重,犯罪感太濃,並沒有想到享受。
機會是有的,譬如說有個下雨天,小宇淋得渾身濕回來,不肯換衣服,坐在電視機前吃冰淇淋看卡通。
我懇求他半日,他不肯妥協。
我說:“小宇,現在爹爹隻可以做兩件事,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等你換了衣服再說,要不就把你打一頓,直到你服帖,兩個都不是好方法。”
小宇還是什麼都不做。
電話鈴響了,他搶著去接。
通常在這個時候,美眷會打電話給他。他聽了三秒鍾,放下話筒說:“那個女人找你。”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小宇,你——”我歎口氣,接過電話。
思龍在那邊苦澀的說:“我知道,別責怪孩子——有沒有事要我過來?”
“有,我想見你。”我說。
思龍靜一會兒,“好,我馬上來。”
我放下電話,看著小宇,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們是多麼的固執殘忍。哪吒的故事不再動人,而是一個可怕的事實——父母把孩子養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必需負責到底,孩子們並沒有要求被生下來,因此他們永遠占著上風,開頭就是父母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