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龍躺在沙灘上的帆布椅中,月亮是皎潔的,她不知在想什麼。
我知道我在想什麼,看我,工作沒做好,丈夫沒做好,情人也沒做好。
月光下我看到思龍端麗的側麵,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我永遠害怕她取笑我。
她轉過頭來,低聲說:“你別煩,揚名,我們之間,一切沒有改變。”
我隻當她這麼說是想我寬心,於是點點頭。
“至少我知道你是真愛我的。”她說,“最重要是這一點。”隔壁屋子的洋人打開窗門,盯著我與思龍看半晌。
洋人問:“你們倆幹嗎不幹脆回到房中去密斟?”
“在這裏妨礙你嗎?”我高聲問。
“你一直妨礙我!”洋人嚷,“半夜鬼叫,現坐在門口窮聊!吵死了。”
思龍隻是微笑,坐著不動。
“可惡的洋鬼子,”我咒罵,“當心我剝你的皮。”
洋人把窗戶關緊。
思龍說:“你碰見任何事,都會牽涉到國家民族上去,真不愧是個念中文的人。”
她語氣中有很多諷刺。自從我搬進來以後,她對我大不如前。抑或是我多心?換了從前,我們又將展開一場辯論,現在我們已經同居,還有什麼好吵的?她這麼聰明,什麼不懂得。我歎口氣,悶悶的坐在書房間,直坐了一夜。
臨天亮時我睡著了,思龍並沒有來蓋衣。
這個時候我想到美眷。當時我在電視公司裏充當一個小腳色,日做夜做,隻要回到家中,美眷總是一個溫馨的笑,舊式女人或者什麼也不懂……
我到睡房去找思龍,她的女傭在換床鋪,看見我笑一笑。
“小姐一早出去了。”她說。
“我五六點回來。”我說。
我去找舊時朋友商量正經事。
“電視台工作不好嗎?”一人問。
“開銷不夠。”我很坦白。
“開銷還不夠?我不相當。”他們說,“你應該是夠的。”
“有電影劇本沒有?幫你們寫一點怎麼樣?”
“求之不得。揚名,幹電視又辛苦又劃不來,待遇菲薄,同樣是劇本費,與電影差十多倍,別人還說,你何必在電視台混,與我們簽張合同好了。”
“一年交多少個本子?”
“電影不比電視,一年寫四個已足夠,”他們交換眼色,“我們公司也不過拍十來部片子,獨立製片,有一年才拍一部的,簽編劇來幹嗎?”
我歎口氣。
“揚名,不如我們合組公司,拍部電影如何?”
“我沒本錢。”
“噯,揚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嘛,這事咱們商量商量,大有可為之處。”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說。
“還是寫?太辛苦了,揚名,你還沒厭倦?”他們說,“寫一輩子?你終於有心血用盡的日子,揚名,學做製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幾個月,運氣好,也真的可以揚名。”說著笑起來。
“但是我目前是這麼的忙。”我沉吟的說,“這樣吧,與你們簽合同做基本編劇吧。”
工作的擔子益發重了,但是可以多點進帳,我可以對思龍有點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電視台的工作還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發起奮,起回公司細細看了一個下午的稿件。
工作這件事相等於牛上柙一樣,不能鬆一點點,否則隻有痛苦。不能縱容自己。
牛。做牛做馬。
十六噸。我把靈魂已押給公司的煤礦。
苦水。六點鍾的時候,小宇打電話來說:“爹爹,媽媽不讓我跟同學去看電影。”
我知道小宇是個鬼靈精,忙問他:“你要看的是什麼電影?”
“《床上春色》。”
“不準去!還有其它的事嗎?”
“小宙長了兩隻臼齒。”
“嗬。”我的心軟下來,隔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記》、《月宮寶盒》呢?”
“老套。”小宇掛上電話。
我一直工作到八點多,把籃子裏要清理的東西全部清出來。
瑪莉陪我到八點,她問:“施先生,明天請假嗎?”
“為什麼請假?”我問,“怎麼,嫌我太用功?”
“沒什麼,弄清楚總比較好。”瑪莉說,“施先生,我比較喜歡你剛剛搬進這個辦公室時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板也那麼說,那時候我簡直是一隻火車頭,現在?現在我是黃包車。”
“你累了?”
“是,瑪莉,你們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們男人幹什麼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瑪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為女人可以訴苦,但是做男人,連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啞子吃黃連。”
“那不應該是你呢,施先生。”瑪莉看我一眼。
“因為我有兩個老婆?不不,我才沒有兩個老婆!”
“你又在大聲疾呼了。”瑪莉說。
我坐下,把底下一籃文件也翻出來。“這是明天要讀的。”
九點才開車回石澳。
思龍坐在沙灘上,枕著一張藤椅,麵對著海水。
我走過去,坐在思龍腳邊。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聲,怔怔的看著海浪。
“思龍,”我說:“下個月起,這裏的房租由我來付。”
她有點詫異。
“我尋著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但這是我的責任。稍遲我也許會搞一部獨立製片。”
她動也不動。
“我隻恨每日淨得二十四小時,否則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海水擲上沙灘,沙沙的聲音。
“當心著涼。”我說。
她沒有應我,我獨自回到房間。
淋浴出來,思龍已經睡了,竟沒有陪我同吃晚餐。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日子已經過去。我歎息。
她床頭茶幾上擱放著藥水藥丸。
我問:“你終於去看過醫生了?”
“唔。”是她的答複。
“醫生說什麼?”我問,“是不是懷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這麼嚴重?”我問,“你應該早點去看醫生。”
她不響,轉一個身,麵孔剛好對著台燈的光。
她的臉非常憔悴,一種不健康的灰色在眼裏透露出來,我一怔。從開頭到現在,我從沒見過思龍會如此落形。
思龍永遠是倔強的,壓力越大,她越是堅挺著,永不萎縮,永不認命,她不是像那種在水門汀縫裏擠著生長的小草。在今時今日,隻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獲勝,太史公花園中用牛奶養的白牡丹早已凋謝。
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麼了?
“思龍,”我俯身下去,“你怎麼了?”
她勉強地笑一笑。
“思龍,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思龍沉思著。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涼的。
隔了很久她說:“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
“什麼?”我問,“你一無所有?思龍,你一無所有?”
“我有什麼?”她溫和的問,“我還有青春嗎,我還有活力嗎,我又沒有家庭,又沒有財富。我有什麼?”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別人的丈夫。”
“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
“那是很長遠的事,揚名,今天,我說今天,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點不舒服,所以覺得不如意。不久你會恢複健康,思龍,你還是全世界最堅強的女子。”我說。
“我怎麼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決不是普通女子。”我說,“思龍,即使你不願意再做你自己,現在要退出,也已經太遲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非常輕,“大遲了。”
“沒關係,你也可以嚐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龍,我們將會有孩子,是不是?”
“揚名,並沒有孩子。”她仍然溫柔地說。
“沒有孩子?”我問,“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別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醫生那裏去動過手術,把孩子拿掉了。”她低聲告訴我,“在醫務所躺了幾個小時,回來的時候等不到車子,所以才累成這樣。”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個人出去到醫生那裏,把孩子拿掉了?”我側著頭,不置信地再問一次。
“是。”
我瞪著思龍。
這個冷血的女人,這麼鎮靜與理智地跑出去殺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
“你最低限度應該通知我,與我商量一下。”
“為什麼?”她問。
“為什麼?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揚名,你還停留在農業社會的感情裏,這是你與我永遠的矛盾。孩子又沒生下來,怎能說你有份呢?懷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獨自擋當獨自受罪的事,這是我的身體,我當然有自由控製,我沒有義務要與你商量。”
“可是你殺死了一個嬰兒。”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我隻刮除了體內一組細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銳地說,“你別在那裏說教好不好?”
“你不愛我,”我瞪著她,“你並不愛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愛?”她責問,“多麼幼稚。對你來說,斷手爛腳的乞丐帶著子女討飯,恐怕是愛心最偉大的表演吧?”
“你別把題目扯開去,我在說你!”
“揚名,我不是那種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隻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遠完全信托於你,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你已經有兩孩子,第三個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在這種時候懷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驕傲!到地獄去!”我詛咒,
“你的世界裏始終隻有你自己,你是太陽,我們都得圍繞你運行。”
“揚名,你說完了沒有?”她說,“我還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著嗎?我相信你睡不著。”
她喝止我,“我睡不著也得睡!我隻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後我還得回去上班,任你怎麼想!”
我頓時沒了聲音,她額角上冒著汗,手握著拳頭。
“多年來我都這麼過了,我還理有沒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隻有一個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龍說。
我睜著眼要把她看清楚,汗從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來。
我隻知道思龍越是激動越是生氣的時候,聲音就越是平穩,態度就越是堅決。
“我們沒有孩子了?”我聲音顫抖。
“沒有。”
“因為你覺得懷了孩子,地位便與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討論這問題。分析與解釋永遠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經如此,你要設法接受,下次意圖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業學校的經理人才!”
她轉一個身背著我。
她連肩膀都不聳動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慟。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說:“心不能軟,吃虧已經太大,我還是做我的任思龍,還是本來麵目。”
當夜我搬出去青年會住。
第二天我支撐著把工作做妥,咬緊牙關,不把任何情緒帶到辦公室來。如果一個女人都可以被社會與環境磨練得適者生存,我為什麼不可以?我是一個男人。
電話每響一次我的心就吊起來。
我希望是思龍但沒有一次是她。
八點時分小宇打電話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說你在公司。我媽媽叫你回來商量一點事。”
“好,我下班就回來。”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會來聽我的電話。但是鈴聲響了又響,沒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擔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