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時分,渭水南岸的五丈原一片陰沉的寂靜。季節已是深秋,遠處近於光禿的樹木在淒淒冷月和瑟瑟寒風中狀如顫動的鬼爪。沒有雞鳴,沒有犬吠,偶爾傳來的隻有報時的金柝之聲。——是啊,是時候了,所以肅殺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倘若這更聲掩不住的肅殺僅僅是因為秋天到了,我還真是得彈鋏長歌、高宣佛號呢。
魏延放下門簾,轉身回到了案幾後麵的座位上。他像往常一樣結束整齊,渾身上下的盔甲披掛得一絲不苟。他左手習慣性地按著劍把,右手伸直了據住案幾,就這麼紋絲不動地坐著,一張酷似關羽的大紅臉猶如麵具,上麵看不出任何表情。馬岱坐在右手第一個副將的位置上,眯著一雙小眼睛看著魏延;他知道,此時此刻,魏延的心裏正如同風暴中的大海一樣波濤洶湧。
營寨裏,將士們都已回到各自的帳篷去了。他們倒的確沒有弄出什麼露出破綻的響聲。他們現在的安靜就像剛才的勇猛一樣,隻能意味著他們訓練有素(不然,他們又怎麼能叫作魏延的部下呢)。然而,魏延清楚地知道他們都並沒有休息,這一點,任何老於軍旅的人隻要稍加注意,就一定感覺得出來。而且魏延還知道,他們之所以沒有休息,並不是因為剛剛獲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那其實根本算不得勝利,對於魏延的部
下就更加如此。他們既不興奮,也不疲勞。他們之所以並沒有休息,實在是另有原因。他們都擔著心呢。他們也有權利擔心。你見過對自己和出生入死的同伴們的命運漠不關心的人嗎?
這次北伐以來,他們肯定一直在擔心自己的命運,現在就更加如此。他們不會不知道北伐剛一開始丞相就得了重病,不會不猜想為什麼今天剛吃過晚飯,所有的高級將領就一直在丞相帳篷那兒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他們不會不知道丞相的病情最近忽然加重,不會不猜想剛才魏軍為什麼會一反常態地夜間出動、主動來攻擊我軍——人家不是已經喊出“諸葛亮已經死了”來了嗎?他們不會沒有看見費禕老頭兒剛才就等在這裏,不會不猜想為什麼我帶領他們剛剛回來,甚至不等我跳下馬背,老頭兒就匆匆忙忙地舉著令箭奔過來,嚷著跟我密談。這些龜兒子們都精著呢。他們剛才的表現可真沒說的,那絕對是毫無破綻的勇敢,就如同現在那毫無破綻的安靜一樣。然而,他們的擔心消除了嗎?
是啊,他們的擔心是有根據的。事實上,他們的擔心也是對的。
然而,倘若他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了那些他自己也是剛剛才知道的事實,又會怎麼樣呢?
剛才,就在我們緊急出寨迎敵歸來之後,早已等在這裏的費禕就匆忙迎出大帳,說是有緊急重要軍務要秘密向我傳達。他帶著掩飾不住的悲痛和驚惶對我說,剛才,就在我率兵出寨迎敵後不久,諸葛丞相就溘然歸天了。他說,根據丞相的臨終安排,楊儀和薑維代理正副統帥,說兩位代帥傳令,全軍秘不發喪,各營將士於午夜後悄悄南撤,掩護的任務由我和遠峰擔任。他說,兩位代帥命令我務必嚴守崗位,不得擅離須臾,說代帥有令,具體調哪一部兵將歸我們指揮,一會兒自會有人傳令過來。
其實我一見到費禕就明白丞相已經歸天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樣的感覺,隻覺得很多東西一時間統統湧到心中。或許這就叫作百感交集吧。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一麵暗暗責備自己不該如釋重負,一麵對費禕說,丞相的遺命固然應該服從,可北伐乃千秋大業,豈可因一人之變故半途而廢?丞相自己不就是在先帝陛下歸天後才把他一統江山的宏願付諸實施的嗎?我說,過去五次北伐,我們敗就敗在一切都以丞相一個人的意誌為轉移上:他說何時撤退就何時撤退,他說怎樣出兵就怎樣出兵。我說我不是說丞相不是我大漢的英才,不是說丞相的逝世沒有使大漢痛失了擎天之柱,然而從另一方麵看,這種一切都以丞相一個人的意誌和興衰為轉移的狀態應該結束了。我說司馬懿是個老謀深算、長於用兵的人,是個即使丞相在世時也沒法兒不感到頭疼的對手,他之所以從不主動出擊與我軍對陣廝殺,而總是深溝高壘,不是因為害怕,而實在是因為他深知我軍的弱點哪。他知道我軍遠來疲憊、糧草不繼,因此利在急戰。他知道以逸待勞、堅守不戰才是克製我軍之策的上上之選——如果不冒任何風險、花任何代價就可以贏得勝利,他幹嘛還非冒非花不可呢?他有時候也主動出擊,而一旦出擊,又絕對是疾如鷹隼、動如脫兔,當初收拾孟達就是個例子;但那是在看準時機之後。我說剛才的事兒咱倆都應該清楚,司馬懿如果不是獲悉丞相病重,不是懷疑丞相已經逝世,或至少不能主事,他是決不會發兵試探的。我說那絕對是一次試探,因為如果是出兵夜襲,他是決不可能隻派那麼一點兒軍隊,而一旦我軍出擊他們又迅速撤走的。我說盡管魏軍撤了,但我完全可以肯定,司馬懿心裏的懷疑並沒有消除,因此,盡管他今晚肯定不會再派兵來了,可明天天一亮,瞧著吧,他肯定會再度發兵。當然,明天他也仍然會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但明天的發兵決不會局限在很小的規模,換句話說,明天的試探肯定會酷似大舉進攻,也肯定會做好失算的準備——畢竟人家的軍心是穩定的。我說一旦司馬懿確信丞相已死,或至少不能主事,瞧著吧,他肯定會傾盡全力,發動迅雷不及掩耳的進攻。所以,此時撤兵不但不應該,而且有全軍覆沒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