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元熙八年冬至前夜,江左建業冷風颯颯,猶如妖獸嘶吼,夾著更鼓的遙響和鵝毛大雪卷過太極殿巍峨的宮牆,拋在黃門令蔡玖後頸和脊背沁出的熱汗上,仿佛千鈞之力壓得他生生打了個冷顫。

“鬼神勿怪!鬼神勿怪!”,蔡玖念叨數聲,卷起袖擺拭去滾出漆紗籠冠的汗珠,這才低聲喝來近旁的宮女:“再喚人去請二位女史,隻說陛下有恙,請她們速速入得台城……”

年小的宮女低頭諾了,乍一抬首卻見禦道上搖曳過點點火光,隱隱照見被夜風揚起的女官衣帶。

再見身邊的蔡黃門已經顧不得抹汗,忙扯了被風鼓起的袖子就迎上前去,未等他開口,就見著了絳紗複裙的明麗女子已經殷切地一把攥住了他,同行的溫文女子揚起豆青色的廣袖,覆住了妹妹的手道:“阿佩,莫要失了禮數。”

這二人長得一般模樣,麗色雙生天成,乃是陛下身邊第一得意的人物。

蔡玖忙稟道:“二位女史,下官也是無法。陛下從亥時封了殿門,如今已過三更,若是誤了明日的亞歲祀禮並朝賀,恐難以收拾啊!”

難以收拾的自然是他們這些下人,陛下為那琅邪王氏的郎君,哪年不要鬧個幾遭。這位郎君出身清貴、才高卓絕,美名甚至傳到了北漢國那頭去,難怪天下至尊也丟不開手了。可陛下偏偏挑了冬至鬧到封了殿門,令蔡玖心中暗暗叫苦,這時聽中書監女史楚玉問道:“蔡黃門可知今日陛下所為何事?”

楚佩不耐,上前扯了姐姐的袖子,嘴皮子利落道:“所為何事?不就是為了那個王慕之?陛下如今身懷六甲,他卻夜訪台城武衛營,打量咱們都是傻子呢?”

“住嘴!”楚玉蹙起雙眉,喝令妹妹不得在台城內胡言亂語,她聲音柔細,卻自有威儀,楚佩甩袖做委屈狀,可惜麵對的是姐姐和一個太監,無人憐惜她天真直爽,到底訥訥不敢多言。

因事緊急,楚玉拿了太極殿令牌命禁衛啟開殿門,太極殿西堂內燭火通明,卻莫名陰冷。二人從廊下疾步朝帝寢式乾殿而去,因恐那位陛下鬧得失態,並不許宮人跟從。

及至內殿,卻見廊外花叢裏立著一個小小人影,竟是年方六歲的太子安。

孤冷的江左寒夜,這稚齡孩童隻著了江東太未布所製的細葛中衣,立在冬意森森的錦石地磚上。內堂人聲嘈雜,乳母和隨侍都未發現他從床上驚醒爬起,楚玉瞅見孩子下衣裏甚至模糊透出水漬來,心下大為不忍,忙讓妹妹解了外衣將這金尊玉貴的孩子抱起,柔聲撫慰道:“殿下莫怕,讓阿佩帶您去更衣。”

曹安卻直直盯著不遠處敞亮的內堂,從楚佩懷裏伸出凍得僵冷的指,指著燭火最盛的一處道:“母親拔了劍……”

錦石階上宮人跪了一地,大魏龍雀寒凜勁銳,奪目之處勝過東海鮫人脂燈,劍鋒過處猶如割麵勁風,勢蘊萬仞。握劍之人背門而立,身量高挑,細單中衣外隻披緋色廣袖織錦曳地長袍,烏油長發瀉下如瀑,卻在腰腹處蜿蜒出一道渾圓的曲線,月份已經不輕。可她腰背越發挺直,不動如山,從楚玉的角度隻隱約看到冷豔若玉的側臉上的那雙眸子,灼灼如一團烈火明豔了整個陰沉冷鬱的吳地舊城。

少帝曹姽對親信楚玉的呼喊充耳不聞,她的妙目順著劍鋒,目光半是不解半是怨怒地直射在麵前伏地的女子身上。她的長子安已六歲,第二個孩子不日就將臨產,然而深宮禁苑的生活讓她的臉色一如少女的明皙蒼白,就如她此刻白茫一片的腦海,她不明白江左名門的女郎,陸氏豪族的嫡女,還是台城內的三品秉筆女史,怎偏生要做這下賤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