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滾一邊兒去。見不得窮人吃口飽飯。”老爸一邊叫我滾,一邊全把我的手拉得緊緊的。我趕緊使勁兒望了望窗戶外麵,法國梧桐的葉子全黃了。
半小時以後,老媽做好了湯送到了醫院,在走廊裏一見到我,雙肩一聳“依依依——”地就哭了起來。我忙忙抱住老媽的背,輕輕拍著,忽然覺得老媽又瘦又小,忍不住小聲埋怨:“都說我長得矮是你遺傳的了,你還一直自己號稱一米六二,死賴活賴非賴說是我爺爺隔代遺傳,現在好比我還低小半個頭!”嫂子紅著眼睛跑一邊摟著腰樂去了。在我剛想動作之前老媽的手掌“啪”一聲準確無誤地落在我腦袋瓜兒上,掌風淩利依舊。
等哥也到了醫院,我們去了見主治醫師。據那位傳說中的國手大夫介紹,老爸手術中未見轉移,但胃底見彌漫性腫瘤,為了保險起鑒,做了胃全切,現在剛剛做了一期的化療。現在關鍵是要看病人術後恢複能力和抗化療情況。如果一切理想的話,五年存活率是百分之八十。
我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聽得非常清楚仔細,生怕漏掉一個字會影響到老爸的生命長度。最後聽到百分之八十的存活率的時候,我粗粗地透出一口氣----這就好辦了。對於我來說,多過百分之五十的機率,那就是百分之百的勝利。
然後,事實上,真正麵對化療的時候,我才開始知道什麼叫力不從心。老爸的化療反應很大,吃什麼吐什麼,而且一化療就開始高燒,連手指關節都是黑黑的顏色。偏偏他又是胃全切,飲食上諸多限製,短短十天時間就又瘦了三斤。對於正常人來說體重驟減三斤可能不算什麼,可是對於已經隻剩一把骨頭的老爸來講,這三斤卻是讓人膽戰心驚的。而且,最要命的是,老爸開始表現出對化療強烈的抵觸和厭世的情緒。第三次化療的時間就快到了,可是不管怎麼勸,老爸就是吵著要出院。
因為公司那邊事情很多,我也開始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安撫好這頭,我根本沒辦法在那邊安心工作。姑無論對公司的責任感,至少一點,如果我不工作根本就沒有錢來維持老爸龐大的住院和治療費用。這天,我坐在病床前,正跟老爸深刻剖析如果他不化療就活不下去,如果他活不下去,老媽遲早一定會改嫁,如果改嫁我跟老哥就變成拖油瓶了的邏輯因果關係,誰知道老頭子精神萎靡地閉著眼聽了半天,最後咬牙切齒地拋出一句:“那我這兩天就把我小金庫裏的錢先分給你們兄妹倆,免得你媽以後拿去貼小白臉!”
“哐!”沒法坐穩,我一家夥撞床框上。
等病房裏隻剩下我和老爸,剛喂老爸吃了一點橙汁,結果他就大吐起來。瘦瘦的身體縮成一團,吐一下全身就猛烈地抽搐一次,這就是化療的反應。我著急地在旁邊幫他撫著背,想減緩一點兒他的痛苦,可是摸到老爸背上全是硌手骨頭,把自己嚇了一跳,我吃驚地發現:老爸又瘦了!我忽然動搖了,再讓老爸這樣化療下去到底值不值得?一個不小心,胃癌沒怎樣,反而是化療要了他的命!讓他這樣痛苦地活下去到底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在旁邊的人在心理上更能夠接受還是真的是老爸自己想活下去?想到這裏,我的腦袋一下子就又發熱了。
“老爸,咱們要不不做化療了?”待老爸嘔吐稍止,我遞上一杯水輕聲問。
本以為一直對化療抵觸得不得了的老爸一聽這話必定心花槍花,誰知道老爹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不,化療不能停!”
我大吃一驚,這就是那個半個小時之情願老媽紅杏出牆也不願意繼續活受罪的老爹?
“妹妹,本來我以為這一輩子該做的都做了,該看的也都看到了,再活著,如果質量不高我情願早點解脫。可是剛才我才突然發現,如果我唯一的女兒出嫁的時候不能由我親手把你交到那個男人手上,你的幸福一定不會完美。我不能讓我親愛的小女兒在做女人最驕傲的那一天,快樂打一點點折扣,所以,如果現在哪怕隻有一線希望我也要拚命活下去,起碼活到那一天。”老爸說著,笑容在他的臉上彌漫開來。
我說過隻要老爸活著,在他麵前我不會掉一滴眼淚,我很自豪,從頭到尾,在這一點上,我信守了自己的諾言,即使,這一刻,我的心裏已經滂沱成了一片汪洋。
天黑得比較早,秋風吹在臉上很有些肅殺的味道。有汽車經過,掀起的風裹著一地的落葉飛起來,在一尺來高的地方狼籍地飛舞。
我把手插在褲袋裏,聳著肩膀跟在MICHAEL身後往前去。路燈下,一步,兩步,三步……我偷偷用腳在地上踩著MICHAEL在地上的影子,心裏暗暗發笑,不妨MICHAEL突然停下來,我一頭撞在他身上,不覺得怎樣痛,卻把自己嚇了一跳。
“你沒事吧?”MICHAEL摸了摸我的額頭,“總是這樣冒失。還有,你的手怎麼樣了?你那天怎麼能夠做那樣的傻事?”
“沒關係,反正長期以來,我習慣了做傻事。”我無所謂地笑笑,順便把頭移開一點,“到底是做爸爸的人了,你的火氣好象收斂了很多哦。”
“是,我是做了人家的爸爸,但是女兒卻不是我的女兒。”MICHAEL突然說,我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MICHAEL粗重地吐了一口氣,仿佛要把什麼一起給吐出來一樣:“本來這件事,關乎一個已經去了天國的人的名譽,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你坦白。可是,那天看到你在我麵前割手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如果要以你來作為交換,哪怕叫我變成魔鬼我也願意。所以,這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講清楚:小小是賢珠生的,但是不是我的孩子。”
我可憐的腦袋瓜呀,轉數有點跟不上趟了,把這句話在心裏反複念了好幾遍我才恍然大悟:哦,崔賢珠紅杏出牆了。
崔賢珠紅杏出牆?!
我開始猛烈而響亮地打起了嗝——我這次是真的給嚇到了。
MICHAEL根本不看我,又或者不敢看我?我不知道,隻聽到他自顧自地說:“當初,在我為了我們的關係跟家族做著激烈抗爭的時候,她絕望之下,就這樣把自己隨便地交給了另外一個男人,而且,還不顧自己的身體情況懷了孕。其實現在想來,賢珠始終是最了解我的那個人,她知道不管家族怎樣地施壓我也不會屈服,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忍受她受到傷害,尤其是因為我而帶來的這樣的傷害:保有這個秘密才能讓賢珠受的傷害減低到最小程度,除了跟賢珠結婚之外我實再找不到別的出路了。但是叫我放開你,請原諒我的自私,我也做不到。於是這件事就這麼一步步走了下來。我一直以為,給我時間總有解決辦法的。但是讓我一直不理解的是,為什麼賢珠她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不管我和醫生怎樣地軟硬兼施,她一意孤行地要生下小小。可是等我第一眼見到小小的時候,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賢珠要這麼做了,你不可能想象得出這樣小小的東西會有著這樣溫暖的生命力。而且,賢珠知道我的心不在她那裏,小小對於她來說,就成了心靈上最深刻的慰藉。但是,我知道得太遲了,因為她的心髒承受不了懷孕過程中超過重地負荷,到上天堂的那天賢珠都以為自己是用一命換一命的代價送了小小給我。但是她不知道,實際上是兩條命換了一條命---還有一條命是我自己的孩子!”
。
“不要問我。既然當初你那麼果斷地自己決定了一切,那麼今天的問題請你也自己麵對。”
狠狠甩開MICHAEL的手,我往前走,腳踩在地上咚咚地響。第一次感覺秋天是個澎湃的季節,隻不過充溢在空氣裏的沒有激情隻有失望與憤怒。忘了是誰說的:人生比一鬥煙的工夫所長無幾,命運就象煙灰一樣把我們彈了出去。隻是對於MICHAEL在緊急關頭雪中送碳救了“槍花”我還是心存感激的,所以我選擇在還有一絲理智的最後時刻轉身離開。
老爸爽快地答應了繼續化療下去,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而且就在第二天,腫瘤科的那個專家找到我們,告訴我們醫院進到一種進口替代藥,可以有效降低化療的副作用。
“那價格是多少?”我和老媽異口同聲地問。
專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比之前使用的藥品價格貴一百多。”偷偷地吐了一口氣,還真是心想事成呢。餘光瞟到老媽,悄悄拍了拍心口。
眼看著老爸用了這一期的化療藥以後,副作用真的小了很多,做完化療第二天也沒有出現可怕的高燒不退情況,白血球有下降,但仍徘徊在臨界點上,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老爸也顯得思想負擔沒那麼重了,我這才放下心準備回大洲。公司的事情實再不少,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離開的那一天,陰雨綿綿,正好那天老爸出院,全家人都在忙,我自己一個人拎著簡簡單單的一袋衣服就這麼離開了。家門口平時很難打到車,那天居然一出門就有一輛空的士等在那裏,看來一切都很順利。
正要上車,忽然覺得脖子後麵熱熱地,象被什麼東西炙了一下,一回頭,卻什麼也沒有,摸摸脖子,皮好肉全,一切無恙。奇怪,我搖了搖頭。愕爾,不知怎麼的,思緒飛到了海天島渡假村的時候,有一雙眼睛曾經在暗中注視著我,毫不知情下我的感覺也是這樣。想到那雙眼睛,想到那雙眼睛的主人,痛了一下,心髒的位置,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還是忍不住自作多情地回身望了望,當然是什麼也不會有。現在他在做什麼呢----突然很想很想知道,想得快掉眼淚了。有些衝動地拿起手機,那十一個號碼根本都不用過腦子就一溜煙地被手指按了一個遍。耳機裏還是等待的靜默聲,隻聽到我的心髒“呯呯嗙嗙”地上下狂跳,時間過得好慢呀,能夠感覺我的心髒越跳越快……我猛地按了掛機鍵,全身脫力了一般地靠在車椅上,我才發覺,後背全濕了。可是我真的還沒有勇氣麵對被薛兵天掛機的情形。不,不是現在,現在我還沒有準備好,準備好被他當麵拒絕。
回到大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盡快定下這一季度的宣傳主題。張鳴他們交了幾個方案過來,雖然有點創意,但是似乎始終有點不盡如人意。想了一早上都沒想到好的點子,唉,如果有錢就請專業公司來做,我隻要坐在那裏挑毛病就好了,現在沒錢,隻好自己拍腦袋。錢呀,為什麼最愛的你總是跟我保持最遠的距離?
想不通,幹脆不想。隨手拿起一份《南方都市報》,入屋搶動、跳樓討薪、電話銀行詐騙……怎麼全是錢呀。幹脆跳過社會新聞版,直接翻到副刊,眼睛裏立刻擠滿了一堆連載,這真是一個信息四溢的年代。所以,廣告越來越難做啊。突然,看到一段文字:
……
無法做到纖細地想念你,與你相處的細節一直困撓我回憶的神經,神經是疼痛的。於是我悄悄站在離你五米遠的地方,我算過,去到你身邊隻需要走七步,大約八秒鍾,如果我可以活到七十歲,那就是我的生命裏一共會有過兩億七千五百九十四萬個八秒,我想用這兩億七千五百九十四萬分之一走到你的身邊,跟你說“你忘了帶上我一起走”,跟你說“從此我就是你的呼吸,讓我們彼此形影不離”,跟你說“我們結婚吧,我們要生十個孩子”,跟你說“我不知道跟我結婚你會不會幸福,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幸福”……但是最後,我仍然隻能以十倍於這八秒的時間,象個笨蛋一樣呆望著你的背影消失。承認這一點是令人難堪的,但是我還是得承認,經曆了無數次這樣的兩億七千五百九十四萬分之一的錯過與無數個十倍於它的注視以後,你的背影就一直在那裏,在我心髒的寂靜之中,令我讚歎不止。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我愜意、也是我最熟悉、最為之心蕩神馳的一個。
總體來說,偷窺跟整理褲子拉鏈、修剪鼻毛以欣賞喬丹的大範圍性征一樣,是一件較為私密的事情,但仍然不覺得應該給人拿來做道德淪喪的反麵教材,我的腦子裏仍然在想象,有一天,可以麵對麵,看著你的眼睛,不動聲色地離開,臨走的時候,告訴你,我的愛與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