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拍著她道:“你一個當家奶奶,也犯不著可憐的吃我的茶,吃完又訴苦。”
正說著就見惜春從外頭進來,原來又竟一個人到外頭山腳樹底下看書去了,喜愛那裏清靜自然。這蘆雪庵雖說是茅簷土壁、槿籬竹牖,四麵都是蘆葦掩覆,看著古樸自然;但到底也是人工雕琢出來的,頗有些盆景般扭捏造作,有失其真。惜春如今清淨了,便愈發刁鑽起來,將這個也嫌棄起來,順便也嫌棄妙玉的癖性。六祖曾雲:“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她卻偏要妄自清高,可見的尚未得佛門之妙,隻怕這個“玉”,也是假的。
眼下且先別計較妙玉到底妙不妙,隻說惜春拿著黛玉轉送給她的《大乘緣生論》,細細揣摩了一回,隻覺得心生靈氣,才回來找幾人說話。當下見鳳姐兒又搶李紈的茶吃,又李紈說她訴苦,笑道:“想來是有些日子沒管家,有些粗疏了?”
鳳姐兒搖頭道:“先得像個家我才管得了,若是都不像個家了,我又沒有三頭六臂。”
李紈按住她道:“好好兒說說,就當訴苦。到底有什麼天大的事兒,能讓你這個脂粉堆裏的英雄這麼為難?還是又有什麼新聞了?”
鳳姐兒搖頭歎道:“今兒倒不是為這些,府裏的事兒我已經半推給薛妹妹和三妹妹了。隻是才剛聽得林之孝來看女兒,和我說起些事情,讓我憂心。他還不肯走,想著我有些能耐,非想讓我和鏈二出頭。你們不是不知道,鏈二是有些能耐,可若是大老爺不大聽他的,他也變不出什麼花樣兒來。我也沒三頭六臂,對付不了那麼多。”說著滿是歎息。
李紈道:“倒是難為他這麼為府裏著想。聽說二老爺也勸過大老爺,還說過珍大爺,但這二人富貴慣了,哪裏肯聽,大概也不大相信。”
鳳姐兒點頭道:“正是這話。林之孝和鏈二說,如今外頭告咱們府都成氣候了,一下子似乎天底下人都和咱們有深仇大恨,多少冤屈都翻出來了。若是再這麼下去,可怎麼得了?偏珍大哥和老爺絲毫不當回事兒,林之孝的不停的勸鏈二,讓他規諫些。二爺前腳出去,他又跟我說,什麼府裏人口太重了,很該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那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省些口糧月前;又說各屋的丫頭太多,“一時比不得一時”,讓大家委屈些,將大了的都打發出去,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配人成了房,還能孳生出人來。一會兒又說如今上下很是沒有規矩,讓我回過老太太太太,拿出舊日的威風來,重新整肅一下。一會兒又說……”
李紈也不操心,反而笑道:“他不是個天聾地啞嗎?今兒怎麼這麼多話?倒是慮得周全,又肯為家裏著想,不愧是個忠厚可靠的。”
鳳姐兒說的口幹舌燥,又吃了兩盅茶,潤過嗓子,才笑道:“我就說平白的他女兒就這麼能說,想來尋常他不想開口,這一開口不僅話多,而且有理有據,讓人聽得心裏起敬又擔憂,也不好打斷。隻等平兒叫小紅來,他才和女兒嘰咕去了。”
黛玉道:“倒是個難得的家人,隻可惜雖然是個亂世英雄,隻怕沒他的用武之地,也是枉然。聽說人的話都是一樣多的,若是人前不愛說,則人後必定要說;若是不說三道四張家長李家短的說閑話,則有事兒的時候必定話多;若是和生人話少,則和熟人必定話多。還有一種人不愛狡辯,但若是說到事理上,則必定話多而且清楚明白。”
李紈道:“沒有用武之地的英雄,又何止他一個,璉二爺和鳳丫頭也是。倒是你們自己的事兒,現在怎麼樣了?看情形又能挨得幾時?”
那些事情操不上心,還不如不管他,也免得煩心。倒是鳳姐兒的事情,姑嫂姐妹之間格外擔心些。雖說善惡有報,但輪到自己頭上或者自己親故好友頭上,還是不願意的。
鳳姐兒搖搖頭,她自己的事兒,也隻能那樣了,歎了一口氣,忽而又笑起來:“我已經將存的銀子都送出去了,被鏈二好一頓笑話。現在想想,人家是無官一身輕,以前還隻不相信,以為是那些丟官罷職人的酸話;還有人說當過乞丐的連皇帝都不想做,大概都是做夢。現在輪到自己頭上了,這沒錢也能輕鬆,至少不用惦記了。就剩下那點兒體己,將來便是充了官,也不心疼;若是僥幸還能剩些……我怎麼想著,不如也送出去的好……”說到這裏,鳳姐兒停了下來,想著該送給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