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審薛家的案子,牽涉到寶釵頭上。母女二人堂上一見,各自傷悲,誰知薛姨媽竟然一口咬死,但凡有過錯,就都是她的不是。想寶釵在家的時候年紀尚幼,如今又是賈家的媳婦兒;薛姨媽又上了刑,招供了極多其他事情。大理寺竟然“法外施恩”,將寶釵又發回來,當然另一個原因則是寶玉如今獲赦,不在獄中;眾人隻恐北靜王插手,到時候落下不是,不如相互賣個麵子,留寶釵一條後路。
因此種種,寶釵竟然不用入獄,就又回到獄神廟。但經過那一番堂威,還有薛姨媽痛哭涕零、哀哀但欲求死,心下哀戚。她原本還有心想爭罪,但一想薛姨媽已經咬死,而且要她孝順。看看情形,一切還得看上頭的意思,若是不想要她們死,不論誰認罪都沒所謂;若是有心構禍,認不認都躲不過,因此才默不開口。
但坐在床頭,靜心打坐,想起那些事情,寶釵看得更透,心下淒涼。這麼著又挨了幾天,也就是到這會兒,聖旨赦免探春惜春,一種無名的心動。從門縫裏看著探春走,寶釵忽然似乎看透了什麼,不由得冷笑起來,赦免,到底能不能赦免?還是從這裏赦出去,一頭又落入另一個牢籠?人若是心不自由,坐在牢籠裏,別人又如何赦免?
片刻,“赦免”和“牢籠”兩個詞不停的在寶釵腦子裏閃現,直到想起癩頭和尚說她:“雖有些慧根,卻經不起紅塵利誘,既非真金,自然與廢鐵無異”,才恍然大悟,大徹大悟。偏鶯兒還在一旁感慨,羨慕彩屏和小嬋從此自由了,她還漫無天日。更湊巧的……所謂無巧不成書,北靜王竟然差人送來休書,賈母已經將寶釵休出去,從此不是賈家的媳婦兒。
看著休書的字跡,出自寶玉之手,底下另有北靜王見證,由此可見,此事非同一般。隻是沒想到,做了三個月不到的有名無實的國舅奶奶,如今……成親的時候轟轟烈烈,天下震動;不想,被休的也那麼“體麵”,還要堂堂王爺出麵作證。隻是,這事兒還需要作證嗎?她的笑話,難道還不夠?光抄家那天晚上鬧出來的笑話,就讓錦衣衛反複咀嚼了大半個月。
淚,打濕了薄薄的宣紙,將新鮮的字兒浸花,也朦朧了她的心。被休棄,是何等樣丟人的事兒;而她,她!到底有哪裏不好,不論容貌還算是才學見識手段,她都高人一等,可到頭來,此時此刻,眼前的幾個大字告訴她,事實就是如此。她被事實無情的嘲弄了。
薛家,是那樣一個家,似乎擁有一切,卻沒能教好自己的兒子,而要女兒來操勞;母親,是那樣一個母親,縱容著兒子,卻要女兒來扶持;夫家,那樣一個如花般的人兒,誰曾想他竟然會是這樣?這一刻,看著渾厚的筆力,就知道,他休妻休得那麼愜意又毫不在乎,似乎他早都想休了。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遭到命運如此嘲弄?
因為黛玉嗎?那樣一個嬌俏的人兒,一點兒心機都沒有,聽她說圓就是圓,說方就是方。這會兒忽然覺得,黛玉並不是個小傻瓜,那就是信任;或者,她寧願去相信。她經曆過的苦,比寶釵要多得多,惜春選擇冷漠;湘雲選擇豪放;迎春選擇沉默;探春選擇抗爭;她自己選擇謀算;唯有黛玉,選擇了信。“信”,信之一字,重若千斤!
這一刻,寶釵猶如醍醐灌頂,一個“信”字,在腦子裏漸漸的由小變大,發出炫目的光,照見黛玉的一言一笑,簡單快樂;或者一悲一愁,純淨率性。“信”,她相信生活,因此很少在乎別的,也很少去刻意的遮掩;她相信自己,因此隻和自己較勁兒,而不論外頭爭得天翻地覆,或者明搶暗鬥,都不在乎。
喜歡寶玉,就是喜歡,不用像她那樣,一方麵喜歡著,一方麵卻又要用教條律例約束自己,還要遮上端莊的麵紗,其實,世間的人,大家都有一雙雪亮的眼睛。在她看見黛玉單純而利用她的時候,在她聽見黛玉犯了規矩教訓她的時候;別人也都在看著她,丫頭婆子都等著這個愛給甜頭的主兒,能再給些,怡紅院的晴雯,背後大膽的指責。
迷失了本心,忘記了“信”,她,終於從一朵花王牡丹,淪落到如今被休棄的殘花。而那朵芙蓉,依舊挺立在水上,潔淨如昔,她是沒法再比了。無立足境,是方幹淨!想到這裏,寶釵猶如五雷轟頂,徹底呆住了。好個“無立足境,是方幹淨”!黛玉那麼幹淨,不正是已經無立足境了嗎?虧得她一直想占一席之地,原來都是虛空。